谢丕顾晣臣是真的惭愧,杨瓒则是浑水摸鱼。从刚刚开始,便观察两人神情,无论做什么,照葫芦画瓢总无大错。
“无解?”
谢迁刘健未言,李东阳忽然朗声一笑,放下茶盏,执起一粒黑子,落在棋盘左上角。
“如此,可还无解?”
谢丕顾晣臣微顿,有几分恍然。李东阳再落一子,两人眼睛亮,似有所悟。
下完三子,李东阳不再动作,将棋局交还李东阳,对杨瓒道:“老夫甚是技痒,同老夫对弈一局,如何?”
他来?
杨瓒愕然。
谢状元顾榜眼都在,怎么就找上他了。
谢丕不是说,天子偷溜出宫一事泄露,三位相公正等着收拾他们?
见面不提其他,先下棋,究竟为何?
“小子棋艺不精,不敢在阁老面前献丑。”
“无碍。”李东阳道,“老夫让你几子便是。”
这不是让不让子的问题。
杨瓒头皮麻,干脆承认,他不会下棋。
“不会?”
李东阳诧异。
刘健谢迁亦是抬头。
“真不会?”
“真不会。”
厅内沉默两秒,杨瓒低头垂目,话说到这个份上,总不能硬赶鸭子上架吧?
“无碍。”
还无碍?
“老夫教你便是。”
李东阳和蔼大度,杨瓒想哭。
棋盘摆上,李阁老当真要赶着杨瓒上架。
杨瓒无奈,只能硬起头皮,执起黑子,啪嗒一声,落在棋盘中央,随后又啪-啪-啪落下三子。
四星连珠,成一条直线。
杨侍读破罐子破摔,全当下五子棋。
换成旁人,遇到这么胡闹的,不掀桌也会翻盘。
李阁老耐性极佳,无论杨瓒怎么落子,都能淡然以对。间或指点两句,抚须言道:“落子稍乱,倒也机敏。”
杨瓒:“……”
棋局过半,李东阳依旧不骄不躁,耐心指点。
杨瓒隐约摸出些门道,试着落下一子,终得李东阳赞许点头。
还要再下,李阁老却是挥袖抹开棋面。
杨瓒眨眼。
“既已识得入门关窍,当重新开局。”
“是。”
不解深意,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杨瓒再次执黑,不到半刻,被李东阳杀得大败。
“孺子可教。”
一句赞许,杨瓒又被杀得片甲不存。
“颇为进步。”
四字过后,杨侍读已被虐得体无完肤,只剩一层血皮。
“再接再厉。”
还来?
杨瓒浑身僵硬,再掩饰不住悲伤。都虐成这样了,能否手下留情?
下棋下得满怀悲怆,如此悲壮,当是古今第一人。
“不下了?”
杨瓒连连摇头,唯恐李阁老继续开虐。
“也罢。”
李东阳灿然一笑,须银白,气质儒雅。不复年轻时俊朗,却另有一种俊仪洒脱。这样的气质,必经岁月磨砺而成,光华内蕴,非年轻可比。
“老夫为何同你下棋,可明白?”
“小子愚钝,请阁老指点。”
“慢慢想。”
李东阳浅笑,根本不给杨瓒答案。
“想明白之后,可至老夫府中,你我再对弈几局。”
杨瓒:“……”
主动上门找虐,他看着很傻?
垂头看向棋盘,看着白色长龙,深思李东阳之意,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快得完全抓不不住。
杨瓒皱眉沉思,李东阳端起茶盏,没有出声打断。
旁人点拨终归有限,这件事,终要杨瓒自己想明白。
谢迁同刘健的棋局已分出胜负,一子之差,谢阁老落败。
观棋良久,直至棋局结束,谢丕顾晣臣仍有些出神。
轻咳一声,谢迁令家人撤下棋盘,送上香茗,再取两副棋子,赠与杨瓒顾晣臣。
“此乃老夫家乡山石,由匠人雕凿而成。”
话落,谢迁便要送客。
杨瓒顾晣臣捧着木盒,互相看看,都是满脑袋问号。
让他们过府,就为下棋?
告辞离开时,谢府已备好马车。
两人非别上车,临走之前,同时看向谢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丕摇头,同样不解。
事实上,他比杨瓒两人疑惑更深。
不提堂上同李相公,以刘相公的脾气,也不该这般。
“谢兄当真不了解内情?”
“当真不解。”
带着满头雾水,杨瓒回到长安伯府。
换下官服,坐在桌旁,捻起一粒棋子,对着烛光,愣愣的出神。
李相公的举动,很大可能是在点拨自己。
原因为何?
杨瓒想过几种可能,都被一一推翻。
“戒骄戒躁,还是莫要自以为是?”
棋子落在掌心,冰凉的触感,沿神经传导,仿佛一根利刺,直直扎入脑海。
假如不是点拨,那会是什么……示警?
杨瓒摇头,怎么可能,八成是神经过敏。
相比之下,谢阁老的这份赠礼,更让他提心。
为何是棋子?
遇到解不开的难题,只能将相关事件一一梳理。
内阁既知上元节之事,是否已知晓海图?海图的内容,或许也知道几分?
杨瓒微顿,攥紧棋子。
家乡山石?
灵机一动,杨瓒猛然站起身,几步走到门前,拉开房门。
“杨侍读?”
马长史正巧走过,被杨瓒叫住,疑惑问道:“可有事吩咐?”
“马长史可知谢阁老家乡何处?”
“谢阁老出身江浙,祖籍绍兴府余姚县。”
马长史奇怪的看着杨瓒,单是口音就能听出来,杨侍读竟然不知道?
江浙?
杨瓒皱眉,马长史等了片刻,不见杨瓒再问,告罪一声,继续巡夜。
返回厢房,杨瓒倒在榻上,回忆曾看过的舆图,许多断掉的线头开始串联,蓦然心惊。
不能慌,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
杨瓒闭上双眼,用力握拳。或许只是他神经过敏,想得太多。以谢阁老的为人,绝不至如此地步。
最大的可能,是谢氏族中乃至姻亲有问题。
总之,盖子没有揭开,绝不能自乱阵脚。
李阁老提点他,怕也多有此意。为何当着谢阁老和刘阁老的面……是否也有回护之意?
“这么一看,运气还不算太糟。”
干笑两声,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接下来数日,内宫外廷皆为天子大婚忙碌。
礼部从上至下,都挂着两个黑眼圈,忙得脚不着地。
户部和光禄寺联合上请,国库空虚,实在没有余力,天子大婚及封后大典的一应用都,还请自掏腰包。实在无法,先调太仓银应急。
“太仓银?”
山西等地积欠四十万税银,弘治十八年放的盐引,多用来充实边军军饷。
太仓存银,是为戍卫宣府等地的边军准备,户部请银赈济灾民,都被驳了回去。为大婚调用,朱厚照傻了才会点头。
不调银,只能自己出钱。
想想要见底的内库,朱厚照很是愁。
“不能早点出使?”
“陛下,正月未出,船不能行。”
杨瓒实事求是,朱厚照唉声叹气。
“陛下,如要解决此事,并非没有办法。”
“杨先生快说!”
“只需诏令北直隶各付,清点库存赃银,待陛下大婚之后,五成交于户部。”
“这般简单?”
朱厚照怀疑。
“这般简单。”
杨瓒点头。
按照往例,这些赃银多要收入内库。户部盯得再牢,也只能眼馋。
非常事行非常法。
先画一张大饼,松一松户部和光禄寺的钱袋,等到寻宝和银矿的事情泄露,为补库银,缓解财政,阻力好歹能减轻几分。
“好,就照杨先生说的办!”
天子金口玉言,户部和光禄寺终于打开库房。
大婚准备工作变得顺理,仁寿宫中的四位美人,先后迁走,两人为嫔,入长春宫,沈寒梅为妃,入万春宫。
夏福暂入坤宁宫偏殿,大婚后再搬入正殿。
皇后的册宝已铸造完毕,只等大婚之日,担床送入宗人府。
内宫十二监,女官六局,都是营营逐逐,熬油费火,忙得脚打后脑勺。期间,偶尔有中官犯错,被押入司礼监,各监掌印也无暇过问,更不会去捞人。
这个时候,有一个算一个,都忙得嗓子眼冒火,犯了错被处置,也可杀一儆百,给手底下这些崽子提个醒,平时也就算了,这当口被抓住,自求多福吧。
正月底,距天子大婚只剩两日,藩王进送贺仪的队伍陆续抵京。
天子下令,不许靡费扰民,形式总要走一下。血缘亲疏不论,到底都是圣祖高皇帝子孙,总要遣人恭贺,才不会为世人诟病。
“自明日起,去臣罢朝。”
天子大婚,三日罢朝。
奉天殿中,群臣跪地领旨。
回府之后,杨瓒刚刚换下官服,忽听一声脆响。
循声看去,顾千户送他的玉环,竟被衣袖拂落在地,碎成三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