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武转向田苏,吩咐:“有些事情,大家毫不知情反而容易乱猜测,弄不好泄露了我们的计划,不如给大家交代一下,让诸位彼此心中有个底,也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田苏点点头,他提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l”,而后解释:“我们赵氏现在的领地状况,活像一个大树杈,树杈的长枝条是赵城、霍城、太原、通城,短枝条是甲氏的邯郸,中山国恰好是枝条上放的一块石头。
你们知道最近郤温氏的卖身投靠吗?据我所知,晋国公卿大夫早就开始收拢附庸了,比如胥氏,家族破灭后以奴仆的身份投入栾氏门下。而我们现在也收容了十多个附庸。
如今晋国的家族争斗越演越烈,要不了十多年,我们国家不会有中小领主,像郤温氏这样没有领主武装的小家族,只有投入大家族的保护之下,才能继续生存。
国内的情况错综复杂,但中山国的情况很简单——我们是这块的上当之无愧的老大。与此同时,无论国君分封到中山国多上小领主,他们想跟国内联系,就必须通过我们的封地,或者走太原,通过赵城前往国都;或者前往甲氏,通过邯郸前往国都。
在这种情况下,万一中山国境内有事,你说他们是向附近最大的领主求援,还是千里迢迢穿过这位领主的封地去向国君求援呢?
以我们一个家族的力量,想要快速开中山国,那会非常吃力,因为中山国毕竟是比郑国国土面积还大的国家,所以在攻击中山国之前,我已经制定吸引其他家族前来中山国的计划,可惜我们还没来得及下手,范匄的贪心帮助了我们。
简单说吧:如果国君派一两个大家族来中山国,我们要竭力抗争一下,但如果他派一百多个小家族来,我们来者不拒。因为他们是替我们来开中山国的。
诸位见过捕鸟吗?鸟笼子里撒一把稻谷,鸟会钻进笼子里,只顾啄食谷粒,忘了身在笼中——中山国就是我们的谷粒,太原与邯郸就是我们的笼子。范匄与国君参与刮分甲氏,那里是抢夺我们的战利品,分明是给我们送附庸的。凡是来中山国开此地的人将来必定是我们的附庸,相信我,我会做到这一点的。”
武连嘴张的很大,下巴都要脱臼了,他扭脸看着武昆,好奇地问:“师昆,你刚才也看出来了?”
武昆因为年纪大了,官职高,所以其余的武士都把他称之为“老师”。
武昆哼了一声:“我哪里想到他们如此阴险,我只是在想:赵氏原有的领地仿佛大树杈(l型),但有了中山国,那就是一个封闭的方圆之地,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这是一个建立王国的资本。没想到这两个阴险的居然打算把这里四五百个小家族一口吞没,把整个中山国当做自己的势力范围。”
武昆冷言冷语惯了,大家都没有在意他的讽刺。赵武神游物外,脑海里勾勒出领地内的情景:山西五大盆地,我已经占领了两块,加上中山国一个整个河北省,我现在拥有的领土,大概相当于一个中等国家,或许比战国时代的赵国面积还大,这下子,即使是战国时代提早到来,我也不用手忙脚乱了。
其实,赵武现在已经无意中勾勒出一个王国的模糊形态,分封在边境的小领主是王国的屏障,散布在四处的领主们将是他国内的统治基础——按现在话说,就是“稳定的中产阶级”……
即使像范匄这样大领主来到中山国赵武也不怕,因为拓荒是极其艰苦的,大贵族们不可能把最宠爱的嫡长子派到中山国拓荒,他们派来的肯定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家伙,只要赵武把笼子扎结实了,那些拓荒者巴不得自立门户,那么,他们的拓荒努力就成了赵武的成果。
这一计策本来是出自田苏之手,而后经过赵武的完善……这是个春秋时代,春秋不喜欢阴谋家,所以赵武把策划阴谋的荣誉归于田苏,自己做个甩手大掌柜。
十天后,雪花飘飘,赵武移交了中山国的事务,带领军队回国。在他身后是漫长的运输队,上万辆马车上堆满了中山国数百年积累的财富,精心挑选的仆人面无表情的推着车子,跟着大部队行进。
武连在雪地里撒欢,他从队伍的头跑到队伍尾,眨眼间又跑了回来。一路上装腔作势的吆喝着,催促别人尽快赶路。重新跑到赵武身边,他欢呼雀跃地说:“主上,好多好多好东西,不知道这次我能分多少?我要盖一间大房子,买上足够多的奴仆,好好享受一番。”
赵武坐在战车上,身上裹着厚厚的皮裘,正在跟田苏低声交谈。他中断了谈话,仰脸感慨:“如今的家臣里,唯有武连还保持着童真,这样的话也敢当面问出来。”
武清本想上前斥责武连多嘴,听到赵武的话里没有斥责的意味,他默默的退后起来,不再开口。
赵武笑着反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拿走这么多的战利品?”
武连笑着回答:“那些人占了我们的土地,自然要在钱财上容许我们多吃多占。不过,中山国国君也太富裕了吧,宫城里几个仓库都是满满的,我们把所有的车都装满,也不过囊括了八成库存,不知道那些围攻其他郡县的家族挣了多少?”
赵武大笑:“武昆说得对,你真不是一个合格的斥候。中山国是仆人制国家,所有的人全是国君的仆人,国君集中了整个国家的财富,其他人怎么有权拥有自己的财产呢?各郡县的情况都是你们打听出来的,难道你没注意吗?”
武连挠了挠头,回答:“我不识字,书记官写的东西我看不懂。”
田苏插嘴:“不读《诗》,无以言——就是野人一个,回去后,你该好好读书了。不为你自己读书,也要为你的孩子读书,因为今后你也是贵族了。”
武连捏起拳头,晃了晃胳膊回答:“这话我爱听,你这话让我充满了读《诗》的冲动,回去后我一定天天去学宫里听课。”
田苏接过话茬,补充说:“各大家族占了中山国的土地,让我们拿走了这么多的战利品,他们以为他们占便宜了,可尽量占领土地是赵氏以前的做法,如今已经过时了。赵氏的扩张已经到了极限,人力的缺乏使我们
甚至无力独立开中山国。那些家族学我们的样子,只会落入我们的圈套。
中山国地广人稀,但却拥有许多已经开过的熟地,可惜那些土地的主人已经做了俘虏,整个国土上渺无人烟。所以中山国的开,不是以占领土地为策略,人才是开的关键。我们拿走了这些钱财,可以在仆人市场上大量购入仆人,明年开春,中山国就不是我们的负担。
我们必将成为中山国最大的领主,等到那些小领主醒悟过来,我们已经进入开的第二步,只要我们步步争先,其他的领主只能无可选择的做我们的附庸。所以——”
赵武马上补充:“所以,武连,你拿上赏赐之后,赶紧去仆人市场购买仆人,手快一点还能够买得到,等我开始动手了,估计连明年的市场份额都要被我预定完。”
左右听了赵武的话,一起暗自点头。
当年冬,赵武进入国都新田,随行的还有许国国君,两人一起向悼公“献俘”。悼公按规定接受了两人三分之一俘虏,然后将部分中山国的土地再度转封给赵氏与许国。
没有分封的中山国土地,国君划分了郡县——所谓郡县,就是国君的直属领地,由国君任命官员,按农奴公社体制进行管理,税收直接归国君。
其实,这时候,晋国大多数领主已经学习赵氏,开始逐步废除仆人制,给仆人自由。因为仆人的生产率低下,管理费用高昂,在此前的困境当中,各领主不得不选择了生产效率更高的租庸制。但国君没有这种紧迫感,所以国君直属的领地还维持着郡县仆人制。
不过,国君想怎么治理他的领地,纯属个人自由,别人无权干涉,因此赵武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国君兴奋的任命其家奴为县长郡长。这一番折腾直到日落时分,国君才回过神来,他伸了个懒腰说:“自寡人即位以来,向南开拓步步艰难,成绩却不大,武哥不声不响,替寡人灭了大戎小戎,灭了中山国,新增了两块国土,这是开疆啊……”
悼公说赵武“开疆”——之前,赵武的甲氏不是由他开辟的,晋国以前就已经灭了甲氏部落,赵武只是前去开而已。所以悼公没有把甲氏的开辟,算做赵武的开疆之功。
赵武鞠躬,谦逊的说:“向南攻击,称霸中原,那是马上就能收到现金的——其他的国家臣服了,我们立刻可以收到‘征税’,所以即使动用军队花费很巨大,也值得。但向北开,需要的是拓荒,拓荒是一件不断要求投入的事情,前任几位元帅正是看到了这点,所以才不愿举兵向北。
我赵氏原来是一个弱小家族,喜欢捡软柿子欺负,所以我宁愿向北攻击。虽然向北攻击比较省力,但今后我们还需要不断地投入,以拓殖新占领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