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人,只闻声,白墙如豆腐,乌门如纸板,人人还盯着灰尘瞧的时候,罩竹棚的油布就这么掉了下来。
竹架其实早就拆了,挂着的油布成幕帘。
要么就别吭声,要么就做到他人仰望的高调。高调的兰生此时目光却很冷,扫过那一双双开始呆怔的眼,笑也真刁。
“验吧。”她让身做了个请势,优雅万芳。
“请验!”尘土沉淀,她身后出现整支工队,人数只抵长风身上一根牛毛,却冲天牛气。
斧头拔了一半,锯子沉在手里,榔头锤子拎不起来。该摆祭桌上白羊,马何张着嘴,不出声音。今涛走上一步与常海并肩,两人神情相似,均敛目凝视。
兰生造了什么?
楼,楼宇,三层高。
一层不堆石砌高基,只离开地面一掌,拼着白石墨石,四边正方。
但引人注目的是,九根洁白如云气的石柱,以外四内四正一的比例分布,由细到粗。扎楼角撑斗宇,浮呈着绚烂的彩画。九幅组成一卷人人皆知的大荣道家名画,百仙驾云听道图。
这些神圣的云柱之中,立着一根突兀却别具一格的墨木。正是初祭留下的那根残柱,如今竟变成一支漂亮的毛笔。砸出来的那个洞干脆挖空,用小小雕版画六面串在中间,风吹就转。好似为了表现逼真,笔尖下故意一点墨黑。
地为纸,墨柱为笔,白柱为云,百仙飞升,天地留真宝。谁能想到,道家的名画和传说,能赋予造物如此明亮膜拜的灵美。
二层木构造,比起一层天柱仙图给予的敬畏惧服之心,似乎能平易近人。
但也只是似乎而已。
方圆之间,十六角面。漆了酒红的棂栏镂空,看客们只要稍加留意,就能现雕着一则寻仙传说。栏台下伸着短檐,有些波浪起伏之感,却是瓦色深浅不同造成的视觉效果。栏台约摸丈宽,可凭阑而坐。
十六柱,十六位女仙,以刀刻凿线上色的手法,既没有一层石柱漆画的明艳,也没有雕画的繁复,浅出在静稳的圆柱上,线条那般简柔,令人叹美。
三层与二层面积一样,色调也统一,却是圆的结构。栏台要比二层大一倍不止,雕着黄帝升仙的神话。圆层没有大柱,根根双手可合抱的粗细,一圈绵纸格门,无窗架无木墙。因为视线被大栏台阻挡,看不到柱上有没有刻着神像。
不过看不看得到对长风造的人也不是那么重要,黄帝升仙哪!
屋顶椎圆,同圆亭的顶又十分不同,没有屋角飞檐尖翘。乌瓦白瓦层叠迭造,随人怎么看,都像一本书,而且不是别的书,还是大荣国书。易经!两个木造字定在仿书页的白瓦上。不容忽略。白瓦本身还显墨字,易经第一页,识字的都会念,不识字的都会背,这庆云坊里就更不用说了。
乍眼惊震惊奇惊艳惊慕,造成短暂的静谧之后,反应过来的哇声如浪,从远处嗡嗡传到常海耳里成了哗哗响动,几乎摇动他笔直的身躯。
“妙!太妙!”有人高喝。
立刻口哨掌声如风如雨,把长风汉子们必胜的得意心理击溃成沙。
怎能想到?谁能想到?将建造与崇奉的道和易融合在一起,令长风造的蛮力无处可使。绝妙的法子!若不是他的造主身份,若不是他姓常,他真想和那些人一起叫好。
从造这么多年,他今日方知建筑可以给人震撼,而非一昧显华丽金贵眼花缭乱。说实在的,他有隐退之心,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觉得工造没趣了。春阳走夏,热力当头,相较于属下们受寒的冷冽神情,他感到心中涌热流,血汩汩湍转。
天圆地方的大喻意,石材打破常规的运用,整体承接的三层圆柱,画,雕,刻,以及在色彩和构形上的大胆展现,建材自身呈现的大气简美。砖,没有雕花。檐,没有雕草。栏,没有万变不离其中的纹刻。处处给他惊叹,处处让他称奇,彩画开始绚烂就止于绚烂,雕栏开始繁复就娓娓道来,女仙寥寥线刻却美得生辉。也想上屋顶去翻一翻那本易经。千般对比,又万般融洽,一切漫不经心,又一切费尽思量。
常海的目光最终落在淡然含笑的那对凤眸,这个女子的自信原来有出处,拥有打造瑰宝的惊世才华!
兰生看铁哥一眼,铁哥了然。
“摆祭桌——上白羊——开祭——”他大声道。终于等到这日,吐气扬眉!
长风小子们如梦惊醒,没搞清谁喊的,忙不迭端上祭案摆上神像,白羊祭上,点大香数根。
谁祭谁?!
看客中出哄笑。
马何也回了神,懊恼得要命,骂一句耳背眼瞎,却不得不传香给常海和各位长老,连同他自己,做完拜鲁班敬香火的开祭仪式。不过,接下来就棘手了。
“造主,怎么个验法?”马何不得不请示。
长老中有头脑简单力气蛮横的,粗嘎狠声,“上回怎么验,这回就怎么验!”管他娘的心里畏怕,长风面子不能失。
马何犹豫,掏錾角铁锤的时候滑了两回手,好不容易拿稳了,但气短,“兄弟们,千锤百炼,一人一下,终祭要满千。”
七零八落,汉子们拿出砸家伙,跟着马何,却走得慢吞。妈呀,那可是神仙画神仙柱,砸了不会遭报应吧?而且一层是石柱,锯子斧子难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