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的时候,乌云沉沉像是压在头顶,锦书从不远处的偏房跑来,原是向人借伞去了。秋姜由她扶着下了地,便听到身后谢令仪笑道:“这才几日不见,阿姊这嘴上功夫就这么厉害了,做阿妹的,真是刮目相看呢。只是不知这胸中的文墨,是否也见长了?听闻三阿姊还没去过学堂呢。”
秋姜缓缓转过头去,透过姜黄色半透明的伞沿在朦胧细雨中温柔地望着她:“母亲诸事繁忙,许是忘记了。”
这番话当着院里所有人说出,顿时吸引了不少注目,连不远处在河边浣衣的婆子都放下东西朝这里望来。更有一个威严而略带几分沙哑的声音传来:“你嫡姊的教养,岂容你一个小小庶女置喙?”
话音刚落,太夫人谢崔氏和耿寿妪带着一帮下人进来。太夫人的脸上仿佛凝结着一层寒霜,因愤怒而紧绷着,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谢令仪。
谢令仪吓得身子一缩,唯唯诺诺着不敢开口,后背的棉衣顿时被冷汗浸透了。
谢妩姜的脸色变了变,眼中含了一丝凉薄,冷冷地瞥了谢令仪一眼。
谢令仪年纪尚幼,又是庶出,这些年和谢秀娥一同住在谢云姜所在的姚菲院的偏院,对谢云姜是百般讨好,而这位阿姊,她向来是又敬又惧的。被她这样一看,更是又惊又怕。
“说啊。刚才不是还巧舌如簧,怎么如今倒成了哑巴了?”谢崔氏冷笑一声,看着谢令仪,目光都不移动分毫。
院内的气氛有些凝滞,众人噤若寒蝉。
王氏听到动静也出来了,见了谢崔氏,忙下来见礼。谢崔氏冷笑一声:“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王氏理亏在先,不敢反驳,只低头道:“是妾身处事不当。”
谢崔氏说:“你的过错,仅仅只是这样吗?三娘来了府里大半年了,你对她的教养却耽搁至此。此事传将出去,外人不会说你王氏如何,只会戳着老身的脊梁骨,说谢家那个当家的老太婆德行丧失,苛待孙女。”
王氏俯身道:“妾身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我看这谢府很快便要姓王了。”
王氏没有应话,谢令仪亦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谢妩姜却淡然一笑,上前扶住了谢崔氏的手:“祖母,母亲要打理府中上下事务,难免会有疏漏。六妹口不择言,是无心之失,回去后我一定训导她。你可别气坏了身子,妩姜和众位阿妹都会担心的。”
谢崔氏一改方才的冷面,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温声道:“你是个好孩子。”谢妩姜的笑容还未稳定,谢崔氏的面庞骤冷下来:“但是,无规矩不成方圆,身为庶女,不分尊卑,冒犯嫡姊,必须严惩。耿寿妪,把她带回去,禁闭一周,罚抄《德训》三百遍,不抄完不准放出来。”
立时就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拖了谢令仪出了内院,远远的,还能听见她哭哭啼啼的唤声。
“嘉儿,你身为长姊,可要以身作则,千万不可纵容了她们。”回头,谢崔氏语重心长地说。
谢妩姜微微凛然,只觉得放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带着冬夜里霜雪般的沁凉,好不容易才展现出一丝微薄的笑容:“妩姜谨遵祖母教诲。”
谢崔氏点点头,便想将此事揭过了。毕竟大庭广众的,虽都是家奴,但自家嫡出的小娘子年过十三还未上学堂这样的丑事,实在不宜张扬,回头想着宽慰谢秋姜几句便让人散场。不料秋姜出声道:“祖母——”
谢崔氏回过身来,微微蹙了蹙眉,心里暗道到底是年少,不懂情理。
谢秋姜的脸上却浮现一丝愧疚,懦懦地说:“其实,你错怪母亲和阿姊了。”
谢崔氏怔了一怔,王氏也朝她看过来,心中讶异一声,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秋姜继续说道:“母亲一定吩咐过下人了,不过是下人懒怠,给忘了。正如阿姊所说,母亲要管理府中那么多事情,难以面面俱到,她的心却是关怀着三娘,处处为三娘着想的。三娘虽然没有上过学堂,对文章词经倒也略知一二,全赖阿姊的照拂了。往常只要一有空闲,阿姊便会来清疏院教习三娘。不信,你问阿姊?”
谢妩姜怔了一怔,谢崔氏也半信半疑地望向她。不过她只是恍惚了一瞬,脸上便适时地露出了温雅的笑容:“三妹严重了,这是阿姊应尽的责任。”
秋姜笑而不语。谢妩姜素以贤德自居,才名在外,极重视自己的名誉,这么一个高帽冠下来,她怎么会不应呢?
谢崔氏也明白了过来,嘉许地看了秋姜一眼,微微点头。是个识大体的,既保全了自己的名声,也保全了王氏和谢妩姜的体面,即是保全了她谢崔氏和谢氏一门的体面。否则,她这当家做主的不免被人诘责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