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春梦无痕
月上中天,荒野间冷风簌簌。连着赶了几日路,日夜兼程,人马疲惫,过了一处山头,前方山路中隐约可见蜿蜒淌过的一条溪流。皇帝和黑面虬髯汉子李琼杲上前来看,弯月沉在水里,溅不起丁点浪花,幽幽静静,忽然拂去了一路而来心头盘桓的烦躁,不由转身,手中马鞭打了个转,笑道:“安营。”
裴应时扑过来道:“陛下,还是再往前行些路程,以免贼寇追上。”
元善建笑道:“太傅多虑了。我们已经疾赶多日,若再奔行,将士们和马匹都受不了,不若在此暂歇,等养精蓄锐再上路,必然事半功倍。”
裴应时道:“陛下三思!”
赶路多日,皇帝本就心情极差,此番又碰上这老顽固胡搅蛮缠,不由沉下脸来。但对方是当朝太傅,三朝元老,他也不好太不给脸,不上不下,正是郁结,身后有人拨开兵士走上来,笑道:“裴老,我们这是逃命,讲究的就是个偷偷摸摸,关键在于隐蔽,不在于速度。若是叛将真的察觉,仅靠这几百人便可抵挡吗?”
裴应时一滞,竟是无言以对。
秋姜笑了笑:“人是铁饭是钢,还是先填饱肚子吧。”
皇帝正愁打发不了这个老家伙,当下心情大好,和李琼杲笑着到溪边净手生火。裴应时就这么被晾在了一旁,回头狠狠瞪了秋姜一眼,赌着气走了。
秋姜失笑。
林瑜之在她身后道:“三娘何苦与他作对?”
秋姜道:“他不过是个太傅,又无实权,三娘并不怕他。况且——”她回头对他笑了一笑,挑挑眉,“三娘可不愿和他作对,不过是想休息一下罢了。”
素来如此——他给了她一个微笑,声音温和:“烤鱼应该好了,三娘一起用吗?”
“好啊。”
林瑜之将火堆筑在溪水上游的礁石上,挑了根棍子利落地拨了拨。火星“噼里啪啦”一阵响,陡然窜起三尺高。秋姜坐在草地上搓了搓手,扬起脸来对他道:“以前以为你是个书生,原来是个练家子啊。正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林瑜之一脚踏在礁石上,弯着腰在那翻着手里的烤鱼,低垂的眼帘盖住了眼底的笑意:“三娘看错了。”
他的声音在凄冷的夜风里低沉而悦耳,凉薄之外,忽然有了一丝暧昧的味道。秋姜惊讶之中抬起头,却见他白俊的面孔映在温暖的火光里,依然是安安静静的模样,不由暗道自己多心。这样的夜晚让她想起久别重逢的过去,曾几何时,皇帝还是一个垂髫孩童,只会和她捧着残破的碗在洛阳皇城中的角落里祷告。那样漂泊无依的宿命,零落成泥的劫难,也不曾磨灭人性深处的百折不挠,终是破茧成蝶。
但人生总有起有落,就如花开花谢,月圆月缺。此刻是胜利者,谁能知晓下一刻能否笑到最后?胜利者的屠刀又将架在谁的脖颈上?
她真切地感到生命的渺小和命运的未知。重生又怎样,穿越又怎样?这个世界瞬息万变,永远不会为你一个人而停留。
“好了。”林瑜之把一半烤好的鱼递给她,掀开下摆坐到她身旁,默默吃手里的另一半。
秋姜道谢,接过来,一口一口地吃下去。没有盐和任何佐料的烤鱼,味道能好到哪儿去?不过,她都试过一天只有一顿、顿顿都是馊饭的日子,这算什么呢?
秋姜咬下一大口鱼肉,大力咀嚼。
吃完以后,她站起来,张开双臂松了松筋骨。脚步火堆燃尽了,他又给添了一把。秋姜站远了些,笑道:“可别烧到我衣服。”
林瑜之呵呵笑了两声,也没抬头,只是弓着腰身在那不紧不慢地拨弄着火:“其实我有点不明白。”
秋姜闻言蹲下来,头歪到一边,轻轻抚弄发丝,静待他接下来的话。
他抬头望了她一眼,唇边牵了丝微笑,复又低下头,微微一叹:“如果是我,哪怕再危险的境地,我也会把最爱的人留在自己身边。我相信,只有我才能最好地保护她。”
“……”秋姜心里被烧了一下。她有片刻的思考,所以顺头发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林瑜之又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笑:“当然,每个人有不同的考量。”
今夜是个不眠夜,秋姜带着心事回到营帐。往常她在入睡前总会看会儿书,这次却坐在绒毯上呆了好一会儿。林瑜之跪着将被褥整平了,过来道:“娘子早些歇息。”
秋姜点点头,却在原地没有动。
林瑜之便抬了清油盏,轻呼一口,那烛火应声而灭。
秋姜忽蒙黑暗,有些不适地站起来,脚下不知绊着了什么,踉跄两步又摔下去。身边有人趁势扶了她一把,接着她的双肘垫在自己臂上,将她引到床褥边:“三娘小心。”
秋姜弯腰摸着了被衾,忙抽回手,双腿伸入被褥中:“这么黑,你是怎么瞧见的?”
“习惯了吧。”他在黑暗里失声一笑,“以前总在夜晚做活,怕妨碍别人,也就不点灯。久而久之,便练就了这点微末的功夫。三娘瞧不见,我却看得分明。”
秋姜循着他的声音望过去,眼睛适应了,方看得朦朦胧胧的侧影。她点点头:“你回去吧,我没事。”
“李君侯嘱托我照顾三娘子。”
秋姜怔住。
他却笑了笑:“三娘子是我朋友,自然无需他叮嘱。”遂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掀了帘子欣然跨出这营帐,独留她好梦。
夜里雨打溪畔,营帐内格外地冷。秋姜在睡梦里辗转反侧,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梦魇压在她身上,让她难以挣脱,只能慌急地呼着气。
有黑影笼罩在她身前,静静地望着她,为她掖好被角,却被她一下捉住了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她将他的手紧紧地攒在手心里,呢喃道:“阿兄,不要走……”
林瑜之冷冰冰地望着她,捏着被角的另一只手紧了又松,只按在手心里,悟出了掌心的一层汗。她也实在可怜,不安地蹭动着腿,仿佛梦到了更为可怕的事物。他望着望着,忍不住低下头来抚她的头发,像一个兄长一样轻轻拍着。渐渐的,她便不再骚动了,仿佛真的睡了过去。
林瑜之抽回手,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望着她,心里那种呼之欲出的龌龊念头越来越强烈,忍不住掀开被角,将那一双纤长细幼的裸足握在掌心里。那一根根圆润可爱的脚趾,他一一抚过,低头吻过、尝过,跪在她脚边虔诚地膜拜、忘情地欣赏,却只能就着她的脚心儿摩擦,饮鸩止渴;多么想……却终是不敢逾越。濒临界点,他蹙紧眉眼,热汗浸透全身,闷哼一声,身子瘫软在她身上,慢慢喘息,久久不曾平静。
你敢吗?
你不敢,你连心意也不敢表露,更遑论碰她一根手指头了。
他在黑暗里凝视着她,唇齿间咀嚼着这两句话,额头青筋蹦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望着她,想要触摸她的脸颊,抚摸她的唇瓣,却像被烙铁烫着般停在半空,最终只是收回手,逃也似的离开了营帐。
东边过来一人,他慌不择路下撞了上去。对方后退了一步,笑道:“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是元善建。
林瑜之猝然抬头,心虚地侧了侧身,眼角的余光回顾了一下身后营帐,低着头道:“回陛下的话,没什么,我落了东西,来这附近找找。”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深更半夜不睡觉也要找着?”皇帝揶揄道,目光也掠过他身后营帐,牵了下唇角,神情莫名地隐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