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齐慌忙起身告罪,康熙却只是淡淡一笑,随意摆了摆手道:“不必这么紧张,南书房不是上朝,你们也不过是陪着朕随意的说一说,错了对了的本就无妨——小五儿,你也管着织造府有些个日子了,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当然有,本来就是来交作业来的,谁知道居然赶上了家长给班主任开会?
胤祺在心底默默腹诽了一句,却是从袖子里头掏了一叠纸出来,双手递给康熙道:“儿子今儿也正琢磨这事儿呢,有些个粗浅的想法儿,本就是打算拿来请皇阿玛斧正的——依儿子所见,这流民流民,与寻常之民的差别不过就在这么个‘流’字儿上头,若是咱们把这流字给摘了,不就用不着为着这流民再头疼了?”
跟上一次不同,这次的想法,他可是有着七八分把握的——中国古代制度严苛,三教九流分得清楚,不能随意改换,是以自然跟本就没有过“以工代赈”这么个概念,没了生计就是没了活路。他还记着当年为着演戏学清史的时候,还提过因为这康雍乾三代的人口大爆炸,出现了大量无地可耕、无工可做的流民,最后生生拖垮了康乾盛世鼎盛泡沫的悲剧。
对于出身游牧民族的满人来说,这些个前朝传下的规矩制度本就没那么强的约束力,顺治朝更是已经废除了匠籍制度,不过是一时还想不出什么新的规矩来替换罢了。他提出的这种“以工代赈”的论法,搁在汉代或许会被打回去,搁在唐代或许会引起一场大辩论,可若是搁在这清朝,推行起来是绝不会有什么阻力的。
不出所料的,康熙一气儿将那张纸反反复复地读了三遍,越读目光越亮,末了竟是畅快地朗声大笑,欣慰地把这个儿子揽进怀里,狠狠地揉了一把脑袋:“好——好,这折子上得好!朕跟着满朝文武议了数日,竟不如朕的儿子一张纸有用,甚好!”
下头坐着的几人皆是连惊带疑地面面相觑,康熙却是含笑将那张纸递给了于成龙,又拍了拍自个儿这个儿子的额顶笑道:“虽然里头那些个法子想得还有些简单稚嫩,可其中道理却是一顶一的。不光是这一回的灾情有用,若是能办的明白,更是后世之福——等过了年朕就下江南巡察,亲自盯着他们把这事儿给推下去。如若推行的顺利,往后凡是有天灾*,都能照着这个章程办!”
……??
胤祺刚松了口气把心彻底落到了肚子里,就被后头的话引得愕然瞪大了眼——过完年就下江南的意思难道是……这么个寒冬腊月,他就要离开他温暖的地龙火炕,跟着他的皇阿玛在那凛冽的寒风里头,去又湿又冷的南方冻成一只来自北方的狗了?!
为什么——电视里明明演的不是这个样子的!明明下江南的时候都是春暖花开风景宜人,一路连游赏带吃好吃的顺便儿泡漂亮姑娘,为什么到了他要随驾的时候就是这冰天雪地的下江南了!
胤祺沉痛地捂住了胸口,可毕竟还是见着有外人在不敢耍赖,只能凑近了压低声音道:“皇阿玛是说……过完年就要——下江南?”
“自然,过了正月半就走,也叫你亲眼看一看朕治下的大好河山。”
康熙含笑拍了拍胤祺的背,语气坦然得令人肃然起敬。胤祺眨了眨眼睛,终于忍不住偷偷在心里狠狠地撇了把嘴。
——骗人,肯定是看他师父现在还没回来,所以他这位皇阿玛才会才不顾这大冬天就亲自追过去的!
深受打击的五阿哥在心底默默举起了火把,却还未待再开口,边上的于成龙已含笑出声道:“阿哥这法子倒是巧妙,以工代赈这话儿说得也精准。先帝爷已废了匠籍,寻常百姓亦可为这工匠之事。如此一来,既可叫灾民有饭吃、有银钱拿,给了那些个流民一条活路,又可解江南燃眉之急——若是当真行得通,实在是大功一件!”
“确实是个好主意,只是不知是否当真能有那么多的闲活儿拿出来做……若是抢了原本那些个工匠力巴的活儿,给了这些人活路,却又断了另一拨人的活路,岂不是反倒弄巧成拙了?”
马齐这功夫也已看完了那上头的章程,倒是不像康熙与于成龙看得这般乐观,微皱着眉提出了反对意见。胤祺却是早已猜到会有此一问,也不需多想,胸有成竹地笑道:“事儿都是人做的,只要我们能想出够多的事儿来,永远不愁没处儿安置人。”
说到这儿,胤祺特意顿了片刻叫这些个大人们好好想想,才又含笑继续道:“就拿我那侍卫来说,他们家是祖传缂丝的,这门手艺在宋元两代达到鼎盛,前朝更是专为宫中所用,还是我□□入关定鼎天下之后才散入民间——咱在这儿打个比方,若是将那些个善纺织的妇人聚拢起来,专心雕琢这缂丝的织料衣裳,卖给那些个达官显贵高门大户的,能不能赚来银子?若是赚来了,又能不能养得起这平白多出来的妇人们?”
“善!阿哥此言,竟是隐隐有几分这老子‘天之道,损有于而补不足’的意思。”
张英含笑赞了一句,又微微颔道:“江南多商贾,家中最盛银钱,据言为了一二戏子便可轻掷万两——如今若是能制出精巧的好东西来叫他们买,他们自家觉得乐意,又能养活那些无辜灾民。如此两全其美的好事,又何乐而不为?”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迅速地完善了这些个尚只是雏形的想法。不愧是当朝有了名的能臣干吏,不仅挑出了胤祺想法里头的纰漏跟不足,还在这个基础上大大地扩充了一番,由缂丝引申至精巧的摆件儿木雕,由善织妇人扩到了男女老少皆可为的手艺活儿,南书房一时竟是热闹得如朝堂一般。待到散议时,更是已由张英主笔,拟了一份颇完善的折子出来。
康熙已多日不曾这般舒心,含笑接过了那一份折子放好,又冲着几人道:“北溟这路已跑得熟了,此事便交由你来推行,去找曹寅一块儿主办,务必要用心办好——等过了年朕下去看的时候,若是江南形势稳定,你二人便是大功一件。”
劳碌命的于成龙任劳任怨地俯身应了是,正要退下去,却忽然想起件事儿来。脚步不由一顿,脸色便忽然显出了些尴尬来:“不瞒皇上,臣的大印——其实,其实还在黄大人那儿……”
“啊……对了,朕是叫他借你大印一用来着。”康熙不愧久为人君,略一愕然就二话不说地把这个锅背到了自个儿的身上,又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监察御史毕竟是小了点儿,你这次的功劳朕还不曾赏过。恰好通政司那边副通政使出了个缺儿,你就先拿着那个印办事罢,原来的那个只当是朕跟你借的了。”
于成龙闻言又惊又喜,竟是退了一步才堪堪站稳,赶忙跪地叩谢圣恩——原来借大印居然还能升官儿的,要是早知道,他肯定早就借出去了……
政事已毕,君臣几人又说笑了一阵才各自散去,南书房也总算是再度清净了下来。康熙望着身边而这个一鸣惊人的儿子,终于还是忍不住一把抱在了怀里,用力地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朕不过是安慰过你一次,你就能给朕憋出这么好的法子来。若是朕见天儿的安慰你,你能不能帮朕把河患给治理了?”
“那可有点儿困难,儿子水性不好。”胤祺认真地摇了摇头,又一本正经道:“索大人应该比较擅长,毕竟他们家有这个优良传统,通天河都能把那唐三藏驼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