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祺随口应了一句,目光仍落在下头打成一团的人群上——虽说寒门与豪门自古对立,可这一回分明是那些个寒门子弟对着这一场乌烟瘴气的乡试在泄怒气,为何这么多的豪门子弟都急惶惶跳出来不准,莫非这么多的人都已牵扯进了这一场舞弊案中,与那些人的利益切实相关不成?
同样都是舞弊,百人的规模跟千人的规模显然不是一个性质。虽说在那郎三的口中,这山东的科场显然已沦为了他们掌中任其揉圆捏扁的玩物,可毕竟难免有着些自卖自夸的嫌疑,胤祺自个儿心里头也不希望这济南府的乡试就真因为一场舞弊案而临时取消——可若是那些人当真已嚣张到了这个地步,他如果再不尽快出手干预,这场乡试只怕是注定要作废的了。
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算是真打得不可开交,顶天儿却也不过就是抱腰推搡揪辫子的那一套。劝架的跟看热闹的把中间围得水泄不通,胤祺把心系百姓的新任布政使施大人大义凛然地推进了人群去探查详情,自个儿领着贪狼挑了个稍微清静些的地方,随手扯开把椅子坐了,摇着扇子坦然地在外头看着热闹,显然是不打算亲自进去趟这一趟浑水了。
施世纶一路把胤祺诓过来就是为了这一场舞弊案,眼见着人家已经出了力——虽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就这么寸,连什么钮钴禄的玉牌都能恰好给撞个正着,可人家得来的成果毕竟十分可观,甚至已比他们三个主政大臣京中地方配合着忙了小半年得来的东西还要有用不少。剩下遭罪的差事却也只好自个儿咬咬牙扛了下来,抬手护住辫子根,硬着头皮一瘸一拐地钻进了人群里头去。
“你们都别打啦——别打啦,都给我住手,听我说话!”
眼见着闹了这半晌都还没点儿消停的意思,人群里头忽然传出了个响亮的声音。胤祺微挑了眉抬头望去,就见着人群里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忽然纵身跳上了一张桌子,跺着脚急声吼道:“你们这么打没用!一个个都是念书的好人,呕心吐血地念了那么多年书,还不就是为了这秋试考了做官老爷么!这么打下去岂不是那个什么——什么扫地——”
这青年虽生得还算清秀端正,说起话来却直白得很,措辞也是一片乱七八糟。胤祺眼中闪过些玩味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轻打着手里的扇子,含笑微提了音量提醒他一句:“斯文扫地。”
“哦对,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那青年一拳砸在掌心,连着重复了两遍,感激地冲着胤祺拱了拱手,又接着对众人大声道:“你们这样打,无非就是因为那什么考试叫一群眼睛里只有钱的贪官闹得一点都不公平,有钱的就能考得好,没钱的就活该被排挤到后头去——可你们想过没有,这么闹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万一叫上头下来的御史大人知道了,告到皇上万岁爷那里去,一气之下把这场考试给停了,你们就连这最后一点往上走的门路都没有了!”
“用得着你在这里乌鸦嘴!准是他们收买了你过来蛊惑人心,用这些个话来平复民怨,好叫我们老老实实的认了这个命——谁会上你的当,还不快滚下去!”
“我们认了命不再闹,岂不正是遂了他们的意?就算豁出去捅破了天,叫皇上停了山东这一场秋闱,若是能换得这济南府一片朗朗乾坤,也算对得起孔圣故里的千载名声!”
下头传来几句叱骂,一壶茶水不知打哪儿朝着他兜头砸过来,那青年抱着脑袋躲了过去,却还是被洒出来的茶水淅淅沥沥地泼了一身。下头原本略略安静下来的人群又是骂声一片,有茶点杯盏被跟着扔过来,他狼狈地闪来躲去,那一双眼睛里头却仍不见半分恼怒,只是一片由衷的焦急失望:“亏你们还是念书的——都是一群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谁不叫你们闹了——可你们在这里打架又有什么用?我听不懂你们的大道理,我就知道等官差来了,人家有钱有势的回家安安生生的吃饭去了,你们被拿个聚众闹事锁进大牢里头去,还有谁能听得见你们想说什么!”
“爷——您怎么看热闹还带撺掇的啊……”
趁着人群因为那青年这一番话略略静下来了些,施世纶却也趁机钻了出来,不无怨念地对着自家这位看热闹从不嫌事大的五爷叹着气数落了一句,显然是也听着了他方才提醒这青年的那一句话。胤祺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冲着那一身狼狈的青年望过去,饶有兴致地好奇道:“这小子是什么来头,施大人可认识么?”
“不瞒五爷,他其实就是这济南府的通判,奉命来把这一群聚众闹事的士子给抓进大牢里头的……”
施世纶讪笑着心虚地应了一句,又瞟了一眼那个仍站在桌子上的青年,才又继续低声道:“他叫李卫,是江南人。他们家也是豪族出身,听说是前朝的锦衣卫世家,功夫不错,只可惜大字不识几个——他家父母早逝,却给他留了不少的家产,前两年捐了个监生员外郎,被分到这济南府来当通判。听说此人心思机灵极善变通,虽不识字却颇明事理,下官刚得了万岁爷命,知道要来这山东当布政使的时候,谢大人就是派了他来和下官说这舞弊一案的。来回传了几回话,办事确实利索通透,是个办差的好苗子。”
才听他说了一句,胤祺的眼里便已闪过些讶色,再耐心听到后头,却又忍不住的摇头失笑——没想到居然在这儿捡着了李卫,更没想到这李卫可不像后世戏说里那般是个出身低微的小混混,而是正正经经的捐资员外郎。他这些年把江南管得太严,仿佛也对这历史的进程产生了不小的影响,这原本该在江南叫四哥捡回去的李卫都跑到了山东来,也不知道将来那田文镜跟邬思道又会被串换到哪儿去。
两人说话间,那青年已苦口婆心地蹲在桌子上跟众人说了半晌。又是举例子又是故意危言耸听地夸大恐吓,恩威并施地张罗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是把人群给说动了些,终于渐渐平息了怒火,各自散开了往外头退去。胤祺收了一时转得有些远的心思,打量了一番那个一身狼狈的青年,便对着一旁的施世纶笑道:“施大人,四哥府上正缺这么一个机灵懂事的。我有心提拔他一二,你叫他过来说话。”
“是。”
施世纶如何不知道这是那小子要交好运了,忙应了一声快步过去,把人从桌子上招呼下来,压低了声音同他说了几句。虽然说的隐晦,那李卫却是个极机灵的,多少听懂了他的意思,目光一亮便小跑到胤祺跟前,拍了袖子朝着他利落地打了个千儿:“奴才李卫,给五爷请安!”
胤祺一抖扇子挡住了他身上随着动作四溅的茶水,无奈地一笑,又饶有兴趣地微挑了眉道:“你叫我五爷,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这个……”
李卫迟疑地应了一句,转了转眼睛,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逡巡了几次,忽然展颜笑道:“就看五爷这一身的气势,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奴才斗胆一猜,您莫不就是咱们施大人家的五少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