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玑却对远处的情形恍若未见。只是转眼见楚明昭紧张地抓着他的衣袖,拍了拍她,笑道:“没事的,咱们去看看肉烤好了没。”
楚明昭嘴角直抽,这会儿难道不应该想想怎么脱身或者求救么?
她见他一脸的不以为意,旋又想到一种可能,心里稍松,抬头看他:“这群蒙古人是咱们自己的人?”肃王的兀良哈三卫便都是归顺的蒙古人。
裴玑摇头道:“不是,这一拨应该是鞑靼那边的散兵游勇。”
楚明昭听得欲哭无泪:“那还是敌军啊!咱们可只带了几个小厮婆子,眼下还不在跟前……”
裴玑瞧见她那副模样,忍不住笑,拉了她往烤架那头走:“不用担心,咱们先去看看烤肉,昭昭尝尝我调的料汁。对了,昭昭爱吃蜂蜜么?”
楚明昭听着身前浩荡的马蹄踏地声,捂了捂腮帮子,只觉得有些牙疼。
王府。裴琰看着父亲阴沉的脸色,踌躇着道:“父王,虽则阿玑的安危要紧,但总这么等着也不是法子,军情也耽搁不得,要不……咱们先合计一下对敌之策?”
裴弈面若重枣:“阿玑如今怎这般不知轻重!这个时辰也不回来。”
裴琰咳了一声,道:“食色性也,阿玑从前身边没人伺候,如今娶了媳妇,一时忘情也是有的。”
裴弈抬头打量了长子一眼,须臾,道:“阿琰先来与我参详一下应敌之法。”
裴琰欣然应诺。
自从裴玑回府后,父亲便渐渐开始倚重裴玑,平素商榷戎务也多是就手找裴玑来,即便是找他过来,父子三个凑在一处,他也很少能插上话。裴玑才思太过敏捷,运筹决策往往顷刻即就,他每每尚未分析清楚情势,裴玑就开始敷陈他的调兵布防之策,他只有发怔的份儿。且裴玑用兵如神,从来算无遗策,父王对他几乎言听计用,倒是完全衬得他这个长子多余。
父王眼下又要习惯性地找裴玑,但裴玑短期内大约是回不来了。
他表现的机会来了。
裴琰竭力压下内心的雀跃,开始低头看父亲面前的那张舆图。
北普陀山上,裴玑坐在烤架旁,怀里坐着一脸僵硬的楚明昭。他一头片肉,一头由衷道:“这味道也太香了,一只山鸡恐怕都不够吃,要不待会儿我再去打一只来。只是没提前腌制的,怕不入味儿。”
那一群蒙古骑兵已然扬尘踏土地奔到了近前,如今勒马环立,森寒刀戈凛然相对。然而他们似乎对裴玑多有忌惮,眼睛都盯着他,却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楚明昭暗暗估摸了一下,对方起码有一百号人。
裴玑却全不看他们一眼。他从容不迫地将片好的肉装盘,执起一双象牙箸,夹了一块烤肉送到楚明昭的嘴边:“乖,张嘴。”
这只山鸡提前用八角、桂皮、花椒跟葱姜蒜片和着料汁腌制了一夜,上烤架后又间隔着来来回回刷了两遍料汁,连骨头都入了味儿,裴玑最后装盘后还浇上了一层蜂蜜,目下金红油亮、喷香四溢,勾得楚明昭食指大动。
楚明昭咽了咽口水,默默张口接住了那片肉。虽然她觉得在这个时候秀恩爱十分丧心病狂,但她相信裴玑这么做应当是有道理的。
裴玑满意地笑笑,旋即又夹起一片送到了她唇畔。
蒙古骑兵们一个两个都有点懵,这也太不把他们当回事了。然而他们本就对裴玑心存畏惧,如今见他全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想到一种可能,一时微微色变,都不敢往前靠近。
楚明昭慢慢咀嚼着,见裴玑只是专心致志地喂她,转过脖子掠视了那群神情古怪的蒙古兵一眼,嘴巴停了停,忽然一本正经地小声问道:“夫君是在唱空城计对不对?”
裴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就在楚明昭认为这是默认了时,就听他道:“不是啊。”
楚明昭险些咬着舌头。
承运殿内,裴弈凝注着对面的裴琰,神情有些复杂。待到裴琰陈说完,裴弈叹了一息,忽道:“看来我平素对阿琰多有忽视。”
裴琰怔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什么,连忙笑道:“父王这是哪里的话,咱们父子勠力同心才是正理,但凡奏效,听谁的不是听。”
“阿琰到底是兄长,识大体,”裴弈冷哼一声,“不似阿玑不知轻重。我从前还道他虽刚强顽劣,但好赖大事上从不糊涂。谁知今日就整这么一出!”
裴琰低下头,掩住嘴角那抹快意的笑。
裴玑回府这五年来一日比一日得脸,裴琰已经许久都未曾见父亲对裴玑发过脾气了,倒是裴玑处处胜他,衬得他这个兄长一无可取,惹得父亲对他越加不满,三不五时地就劈头盖脸申斥一顿。
这与从前的待遇实在是云泥之别。
裴玑回来之前,上至裴弈下至家下人都将他当做世子看待,他自己也认为这王世子的位子不过是囊中之物。可裴玑偏偏毁了这一切。所以他打从心底里厌憎这个弟弟,若非裴玑的再度出现,他早就是世子了!等父亲将来复辟周室,他就是皇太子,将来整个天下都是他的!
裴琰每每思及此便恨得咬牙切齿。他从前的算盘打得有多响,后来便有多愤恨!他一度想要除掉这个弟弟,可裴玑年纪虽幼但心机深沉,他根本奈何不了他。后来父亲察觉,还疾言厉色地痛斥他一顿,说他狼心狗肺,煮豆燃萁,相煎太急。父亲一直强调裴玑是他唯一的弟弟,又流落在外那么多年苦,他应该对他更好些才是。
他却只觉得父亲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几乎夺去了他所有尊荣的人,他不知道要如何真心相待。
但他渐渐也学得乖了些,因为他发现父亲十分忌讳兄弟阋墙这种事。于是他尽量掩藏起对裴玑的憎恶,母亲说只要裴玑一日没当上太子,他便有一日的机会。
“父王,既然法子合计好了,那不如让儿子帮父王布置吧?”裴琰试探着道。如果这回他能漂漂亮亮地打一仗,父亲必定对他刮目相待。
裴弈蹙眉道:“可阿玑还安危未卜。依你看,他这会儿能去哪儿?”
裴琰虽心下急着去抢功,但面上却不得不换上一副忧色:“儿子听说最近外头不太平,总有蒙古人出没,那北普陀山大了去了,若是阿玑只顾着与弟妹欢会而跑去什么僻远之处,恐出意外……”裴琰见父亲面上阴能滴水,适时地住了口。
裴弈忽然道:“你很担忧你弟弟么?”
裴琰笑道:“当然,阿玑是我弟弟,顾念手足自是应该的。”心里却着急,父亲为何还不让他去布置城防。
裴弈欣慰点头:“那好,既然如此,那你便带人再去寻寻你弟弟。”
裴琰傻眼:“什么?!”
时近未时。楚明昭已经几乎被喂饱了。她望了一眼那群额头青筋暴突的蒙古人,转眼看向拿帕子给她擦嘴的裴玑,实在憋不住了,问道:“他们为什么不来抓我们?”
裴玑慢条斯理地道:“他们只是被人指派来困住我们的。不过他们大约是认出了我,知道我素日的做派,不敢轻举妄动。左右也不是来杀我的,等时候一到,他们就撤了。”
楚明昭想到一个人,瞬间恍然,旋又不解道:“那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干脆杀掉你?”
“杀了我麻烦很多的,父王一定会彻查,他怕惹火烧身。惹父王对我不满才是他的目的。”
楚明昭自然知道裴玑说的“他”指的是裴琰。她见他自顾自慢慢吃烤肉,突然绷着脸道:“你早就知道大伯会来这一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裴玑轻叹道:“我也并不十分确定他会否出手,我大哥这个人啊,野心有余,但魄力不足,常常瞻前顾后、贪生怕死。何况难得出来一遭,提早告诉你怕坏了你的心绪。”
楚明昭抿唇不语。她望着他优游从容的神情,想到他在楚圭面前也是进退自如,突然低声道:“夫君这些机谋智计是谁教的?”
要真是被拐子拐了,他即便辗转得知了自己的身世,那回王府时也是个任人搓圆捏扁的小傻子。除非被卖给了什么大户,得到了良好的教育。但一般的教书先生哪里教得来这些。
裴玑转眸看她:“昭昭都知道了?”
两人正说话间,忽闻又一阵人马喧嚣传来。转头一看,发现是何随带人寻了过来。
那群蒙古骑兵亦识得何随,当下互望一眼,瞅了瞅偏西的金乌,算着时辰也差不多了,调转马头欲走。
裴玑扶着楚明昭起身时,楚明昭一小截雪白的手腕露了出来。美人柔荑纤美,肌肤如凝脂似新荔,一望便移不开眼目。那领头的蒙古人转头间一眼瞥见,眼睛当即便有些发直。方才楚明昭几乎都侧身低着头由着裴玑喂食,如今站起身,只觉美人不仅容貌绝色,身段也袅袅婀娜,那蒙古头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裴玑眼角瞥见他的神情,当即弯腰捡了一块石头,手腕一抬一转便嗖的一下摔到了那领头的蒙古人侧颈上,冷声用蒙语说了句什么。
那头领疼得眼前金星乱冒,张口就骂,然而一转头看到裴玑阴冷的面色,又即刻噤声,瑟缩了一下,领了一班手下打马就跑。
楚明昭看得直发怔,这群人居然这么害怕裴玑?
何随策马上前,笑着请两人快些回去。又低声对裴玑道:“王爷适才可把我训惨了。”
裴玑抬手一指:“那里还剩下一只鸡翅,给你压压惊。”
何随嘴角抽了抽:“那可不行,世子答应了与我作杯的,可别想赖掉。”旋又揶揄道,“人家也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世子何必临了再砸人家一下。”
裴玑哼道:“谁让他盯着我媳妇看。”
楚明昭没瞧见方才那一幕,听见这话倒有些莫名其妙。她被裴玑拉着往马车边走时,困惑道:“那伙人为什么那么害怕夫君?”
何随在旁笑道:“世子妃不知道,世子在蒙古人那边名头大得很。世子十三岁时就跟随着王爷上战场了,如今蒙古人跟女真人听见世子的名号都是丧魂落魄的。”
楚明昭眸光一动,十三岁……那不是他刚回王府那一年么?
坐上马车后,她想起方才未完的话头,扯住他的手臂:“咱们方才的话还没完呢,夫君那些本事到底是谁教的?”
裴玑指了指站在对面站架上的鹦鹉,小声道:“核桃会学话。”
楚明昭一愣会意,想起他说核桃连敦伦交欢的动静都学。她咳了一声,也小声道:“这是个秘密?”
裴玑将她拉到怀里:“嗯,不过我觉得没什么,就是对方不肯让我透露,因为他不想徒惹麻烦。”
楚明昭忽然来了兴致,难道对方仇家满天下么?
王府,承运殿。郭氏站在裴弈身旁,不住劝道:“王爷还是快去用膳吧,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必定无恙的。”心里却恨恨想,真回不来才好。
她转头见姚氏目不转睛地盯着殿门口,佯佯一笑:“王妃也切莫太过忧心,否则世子回来更要愧疚了。”
她这“更要”二字用得十分微妙,首先就帮裴玑扣实了因小失大的帽子。姚氏冷冷看过来时,她挑衅地扬了扬眉,继而又忧心忡忡地叹道:“都这么晚了,也不知世子那头怎么样了。”
她话未落音,就听裴玑的声音突然自背后传来:“次妃原来这般忧心我。”
郭氏扭头看到裴玑飒然步入殿内,却不见裴琰的人,不禁怔了一下:“琰哥儿呢?”
裴玑闻言却是一惊:“什么?大哥也出去了?”
楚明昭跟在后头瞧见他这样子险些笑出来,心道你演得还挺像。
郭氏面色一沉,转向随后进来的何随:“郡王呢?”
何随也是一惊:“郡王也出去寻了?臣没瞧见啊。”
郭氏直想翻白眼,本该是个在王爷面前表现的大好机会,结果王爷偏偏派琰哥儿去找裴玑,现在好了,裴玑倒是回来了,琰哥儿还在外头!
裴弈将裴玑叫到跟前时,姚氏嘴角紧抿,郭氏低头掩笑。王爷心急火燎地找了裴玑一天,目下必定不会给他好果子吃。纵然琰哥儿那头没讨到好,裴玑也必然被骂个狗血淋头!郭氏这样想着,心里倒是舒坦了些。
裴弈看了裴玑少顷,就在众人都认为他要大发雷霆时,他的面色居然渐渐和缓下来,只询问了晚归的缘由,并未加以训斥。末了竟还问他饿不饿,命典膳所预备晚膳。
郭氏看得目瞪口呆。要偏心真是无论如何都偏心,明明白日间还满面寒霜风雷,如今见了这个小儿子的人,居然就这么算了!
郭氏心中不甘,然而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暗暗将帕子绞成了麻绳。
她一头发恨,一头又发急,担心未归的裴琰。她见裴弈问完话便要领着裴玑去偏殿议事,连忙道:“王爷是不是差人出去迎迎阿琰?”
“次妃也切莫太过忧心,否则大哥回来更要愧疚了。”裴玑回头笑道。
又将她方才堵姚氏的话还给了她。
郭氏忽然觉得脊背发凉,他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会听到她说话的?
正此时,有长随传报说郡王回了。
裴琰上回被裴玑伤得不轻,见今手臂上还缠着纱布。但手臂上的伤倒也不算什么,他如今只是觉得憋闷又恼怒,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父亲跟他说务必在天黑之前将弟弟找回来,找不见弟弟就不要回来。他在山上转悠了半日也没瞧见裴玑的人影,越想越气,却又偏偏有苦说不出。
难道他能告诉别人裴玑迟迟不归是因为被他买通的蒙古人劫持了么?
裴琰憋了一肚子气,又奔波了半日,眼下一看见裴玑就气不打一处来,方欲开口指斥,却被裴玑抢先上前抓住手臂道:“大哥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大哥辛苦。”
裴琰气冲冲地道:“你……”
“大哥是不是想问我今日为何晚归?别提了,我今日遇见了一帮蒙古的散兵游勇,耽搁了会儿工夫,”裴玑满面愧色,叹气道,“累得大哥带伤出来寻我,我心里着实愧怍不已。不过——”他复又笑道,“何随到的时候正好抓住了一个蒙古兵,我正打算鞫问,看能不能审出什么来。”
裴琰闻言色变,面上青白交错,袖中双拳渐渐笼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