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0章危机
出来后,俞庭君让那律师先走,然后打开后座靠路内一边的车门让嘉言进去,问嘉言:“去哪儿?”
嘉言疲惫的闭上眼睛:“随便。”
俞庭君到另一边上了,对司机说:“回去吧。”
汽车兜兜转转,回了吉江路。这是民国时很有名的公馆区,到处是那时遗留下来的小楼,不大宽阔的林荫道,道路两边整齐地栽种着两排法国梧桐。
开了一段路后,遇到岗亭和路障。保安出来例寻查问,看到车后座的人那一刻,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直接放行。后来,汽车在深处一幢独栋洋房前停下。这是法式宫廷式的建筑,外墙都是浮雕,充满了奢华和复古的气息,大门的花园正前摆放着爱神雕刻的喷泉。
嘉言下来时,回头看他,眼中带着询问。
俞庭君解释说:“这是我姥姥名下的产业之一,她远赴重洋后,就把国内这几幢老房子和园林楼阁都留给了我。”又笑着和她打趣,“就算我离开了俞家,不工作不干活,也够我败几百年的。”
嘉言没有这个心情和他调笑,敷衍地应了两声。进了大厅,她也没心情欣赏这美轮美奂的新古典风格的装修,对那径直坐沙发里的男人说,“有电话吗?我想打个电话。”
他指了指角落里的高脚几:“请便。”
嘉言过去,才发现这是那种上个世纪的转盘式的电话,她转了两下也不得要领,更要命的是,电话提起来也不接通,只得回头请教他:“我不会。”
“你也有不会的?”俞庭君黑亮的眼睛里满含促狭的笑意。
嘉言说:“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当然。”他从沙发里起身,走到她身边。然后,嘉言就那么看着他掀起了那轮/盘的玻璃盖,露出里面深凹的一排数字键,和平日那些电话一般无二。俞庭君对她说:“这就是个装饰,本质上,这还是本世纪的东西。”
“……”
俞庭君看到她的表情,朗声大笑。
电话接通了,是杉彤带着哭音的声音,嘉言告诉她一切都解决了,她没事,一点事情都没有,要她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自己今天还有些事儿要处理,明天出殡时再回去。
逝者已矣,说的没有错,活着的人更应该好好活着。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她和杉彤怎么能好好活着呢?葬礼当天尚且如此,何况日后呢?
到底是谁这么针对她?她不能坐以待毙。
“想什么呢?”俞庭君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我让张妈给你做了点稀饭和点心,一晚上没吃,饿了吧?走,我们去享用一下。”
“粥不都是那样?”
他不由分说拉起她,把她按到了餐桌前的位子上。这是长条形的西式餐桌,她在这一边,他在另一边,两个人遥遥相望,桌上一堆的食物。嘉言把目光放到一道羹汤上。
俞庭君歪了歪脑袋,说:“这是你们这儿的一道汤,太湖银鱼羹,张妈说不错,我就让她做了,你应该会喜欢吧。”
嘉言马上低下了头:“不,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你不喜欢?”他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
嘉言地低下头,没有什么情绪地吃起了那碗凉粥:“我外婆家就是养鱼的,我从小就是不断吃鱼长大的,我现在看到鱼就想吐。”
“真遗憾。”俞庭君沉默了会儿,看着她,然后给自己舀了一碗,低头抿了一口,眼睛微亮,“味儿还不错。”
嘉言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双手交叠着放到了面前的餐桌上:“嗳,俞庭君,我有件事儿想和你商量。”
“说啊。”
“你也知道我家里现在的情况吧?有那么一个人,一直想要对付我,甚至不惜花费那么大的力气找来那样的人。可怕的是,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敌暗我明,我很被动。”嘉言蹙了蹙眉,“我想要找出这个人,彻底解决了这件事。”
他在她开口的时候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动作,语气平淡:“哦,是吗?会不会是你想多了。你能有什么仇人?”
“就是不清楚才苦恼。”
“也许是你多心?”
“我曾经也这么认为。但是,我的感觉和事实告诉我不是。”
“那么,你想怎么做?”他抬起头来,隔着餐桌定定的凝视着她苦思的脸,“你想——怎么做?”
嘉言像是下定了决心:“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一劳永逸?”俞庭君咀嚼着这四个字,忽然起身,走到她面前,弯腰搭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你的意思是——”
嘉言说:“我必须知道这个人是谁。是谁这么费尽心机地要对付我,害得我这么凄惨。”
“也许,这只是一个意外呢?也许,对方的本意不是想要对付你。”
嘉言摇头:“如果不是有莫大的仇恨,怎么会处心积虑地去做这种事情呢?这人的道行深着呢,我不介意和他玩玩儿。”
俞庭君陷入了沉默。
“你会帮我吗?”嘉言抬起头,和他对视着。
俞庭君有些猝不及防,心里微微一惊,不过他的神色倒是很镇定,还露出微笑的表情:“我建议你不要这样做。”
“为什么?”
“你自己也说了,‘敌暗我明’、‘这人的道行深着呢’,我可不想替你收尸。”
嘉言笑了一下:“我再想想吧。”
确实应该再想想。
出殡那日,嘉言和杉彤开路,长长的仪仗队从村里一直绕着村外的青苔道出去,杉彤捧着黑白照片,喉咙已经哭哑了,但是主持的阿婆还在她身边扶着她,一个劲儿低声说:“姑娘,再哭会儿,不能停的。”
嘉言就在一旁陪着她,心脏一阵一阵地抽。阿婆还要再说,嘉言隔开了她,扶住杉彤,回头对一脸惊愕的阿婆说:“没事儿,我陪她,您去扶着我舅母吧。”
说完,过了大桥,嘉言搀扶杉彤上了一辆面包车,在别人上来前就把门给关了。外面还有两个远亲看着直瞪眼,喊着“怎么这样啊”。嘉言摇下车窗,对她们说“实在不好意思啊,我刚才好像用力过大,车门打不开了,你们坐下一辆吧”,又对司机说:“开车吧。”
“姐,这……”杉彤欲言又止。
“别理他们。”嘉言没说这两人就是那天在她们守灵时还念叨着要包两千还是一千六的两人。两个八婆!
嘉言在心底冷笑。
之后的火化、哭丧和下葬,就像放电影似的,一幕幕在她脑海里回放,过了很多年,她都清晰地记得。那是她一生中参加的最完整的一次葬礼。
那之后,家里少了一个足以支撑一家的男人,意味着此后经年,她肩上必须担负的更为沉重的责任。
还有——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转眼就到了深秋,这座城市的节奏仿佛也放缓了。轿车驰过梧桐叶堆砌满地的大道,像碾过金黄色的路。到了内区,已经不是什么人都能进了,一栋栋民国时候的洋房像艺术品般矗立在丛林深处,像欧洲中世纪时的古堡。以往,这是只能在书上和电影里见到的。宋曼从窗外收回目光,眼神还是晶亮的,发出惊叹的声音:“四哥,这儿还真漂亮啊。”
“是吗?”俞庭君单手支着额头,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宋曼也不在意,似乎习惯了他这样不冷不热的姿态,仍是笑脸相迎,低头趴在他的膝盖上,试探道:“四哥,你不知道,我以前做梦都想住进这样的地方呢。”
他没说话。
宋曼小心地从一旁探看他的神情,似笑非笑的,既不说话,也不拒绝,分明是微笑的,唇角总有那么点儿讽刺。她心里气馁,但是见好就收,笑道:“不过我更喜欢你给我那靠海的别墅,风光儿好,每天早上晒着太阳起来。”
俞庭君说:“你喜欢就好。”
女人嘛,就不该得寸进尺。
只是……已经两个月了。俞庭君有些恍惚地想。他有两个月没见到那个人了……他觉得很奇怪。一是奇怪白嘉言的定力,他此前一直觉得白嘉言是对自己有所求的,她一定会来找自己的。那天,白嘉言的话就带有那么几分想求他帮助找那个人的暗示性,但是——她没有来找他。
如今他又有些怀疑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难道,她那天真是随口一问?
就是这种半死不活吊着的感觉,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让他十分地不舒服,又有一种舍弃不了的感觉。他甚至想着,要不要主动出击呢?不过,那也太掉分了。
车在一幢古旧楼房的草坪前停下,宋曼望着门楼大门外重点文保标志的标牌时,啧啧惊叹:“这房子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了吧,这得多少年了啊?还保存地这么好,跟新造的似的。这构造也结实,不像现在,造什么都偷工减料。”
“你还懂建筑啊?”俞庭君抽着烟,哂笑道。
宋曼笑嘻嘻转过脸来,正要回话,却瞥见了不远处站在杉树下的一个年轻女人,不由楞在那里。那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中分头、黑发微卷。身材很高挑,曲线优美,穿着件纯白色的长袖小翻领蕾丝雪纺衫,下身是件黑色的宽大长裤,堪堪拂在一双黑色的没有任何花纹的高跟鞋上。除此之外,身上没任何配饰了。但是,她那么站在那里就有种气质,让人不能不看到她。
那女人也看到了她,对她微微点头,温文尔雅,显得很有修养。
宋曼不由就想起了之前在一个演讲上见到的海归精英,也是这么和善矜持,锐气尽敛。但是,但是……就是让人觉得矮了他们半头。她有些不情不愿地对那女的也笑了笑,心里有种不那么好的感觉。
这个女人好像很眼熟,但是她忘了在哪儿见过。
她这人还在学校念书呢,不过他们这种学校,也根本不用上什么课,她三年前念中专的时候就出道了,后来靠着特长考上了这所学校,在娱乐圈混了不长不短的日子。她之前只能算个准二线,半年前经人介绍攀上了俞庭君,事业才有了大逆转。看到身边人一瞬间变脸,又是谄媚又是敬畏的,心里不由感慨金钱权势赋予人的魅力。
她知道俞庭君不止她一个女人,不过她无所谓,她只要能攀着他就好了,哪怕就那么占个茅坑,好处就享用不完。只要俞庭君不提出让她滚蛋,哪怕死皮赖脸她也得巴着他,跟祖宗似的巴着、伺候着。所以,对于俞庭君身边那些女人她一向采用能笼络就笼络的态度,不能笼络又不那么重要的就想办法挤掉,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一开始她还挺忐忑的,谁知,俞庭君对这些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所谓的态度。
她的心里就有底了。她甚至有一种错觉,俞大少爷还挺喜欢看这种热闹戏的,甚至比对她这个人的兴趣还大。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所以,当她看到这个叫白嘉言的女人出现的那一刻,她就有一种强烈的危机。这个女人虽然在笑,态度很和善、很斯文,但是,她就是感觉到了——那种无孔不入的侵略感。
第021章吃饭
宋曼不由回头,她发现俞庭君笑了,手里的烟都从嘴里拿了下来。那种笑容,和平时那种总带着几分讽刺的慵懒笑容不大一样。
她想问几句,但是,俞庭君已经朝着那个女人走过去。那个女人就那么安然地站在那里,等着他走过去,笑容不变。她心里警铃大作。这女的谁啊?
两人近了,嘉言才往前迈了两步,把一个小拎袋递给他。
“什么啊?”俞庭君笑着接过来,打开看了看,发现是条深红色的围巾,很柔软,似乎是用羊毛线织的,触手温热。他拿出来翻了翻,摸了摸,爱不释手。好一会儿才看向她,目光直勾勾的:“干嘛送我这个?”
“快入冬了,我看你这人也不是个能照顾自己的。”她垂下眼帘,笑了一笑。
俞庭君收到过很多女人送的礼物,但是从没有一件这么让他舒心。被晾了两个多月的郁闷和烦躁,就这么一扫而空了。而且,他觉得今天的白嘉言和以前不大一样,不由重新打量她。
看得出来,她今天精心修饰过。以前她穿衣挺随便的,虽然天生丽质,但是那些个衣服一看就是百来块钱的地摊货,哪里是她穿衣服啊,就是衣服在穿她,借着她的光儿。那些个衣服,换个人来穿,就是大美女也分分钟变土妞。
今天这身,一看就是上四位数的。虽然在他眼里也只能勉强算中档货,但是,她穿着就是怎么看怎么好看。
“今天真漂亮。”俞庭君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谢谢。”她又笑了一下。
俞庭君望着她:“那你今天来是……”
“有空吗?我想请你吃个饭。”嘉言很坦然地说。
俞庭君怔了一下,随即就笑了:“当然。”原本他答应了宋曼共进晚餐,不过,他现在改主意了,回头对宋曼招招手。
宋曼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脸色极其难看,但还是强笑着屁颠屁颠小跑着过去,亲昵地喊道:“四哥,怎么了?”
她看了白嘉言一眼,和俞庭君又靠近了些:“这位姐姐是……”
俞庭君下意识就和她拉开了距离,看了嘉言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才有些不耐地对宋曼说:“别瞎喊,你看着比她年纪都大一圈儿,也好意思喊人姐。”
宋曼再好的演技也装不下去了,心里也是骂娘。
俞庭君真他妈不是个东西,讨好新欢也不用这么埋汰她吧?她二十都不到呢,怎么就比这女的看着老了?我勒个去的!
俞庭君以前也很傲慢,眼睛长头顶上,压根不拿正眼瞧人,她费尽心思地讨好他也就“嗯”几声,算是回应了。但是,她一直以为他对任何人都是这副姿态,所以心里也平衡。本来吧,这样的身份、相貌、地位,他傲些也正常。
但是,今天她算是明白了。这个女人似乎是不一样的。
不过,她也没往深处想,认为这不一样也仅仅只是比她们那样的高出一个段位而已,还远远没到这位大少爷心里的深度呢。
不过换句话说,他有心吗?
嘉言却对宋曼歉意地笑了一下:“您别介意,他这人就这臭脾气,心直口快的,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这台阶给的——宋曼都要跪地唱征服了,感激地握住她的手:“不会不会,我知道四哥的。怎么会放心上呢?”她哪敢啊?
心里另一个想法是——这女的可真不简单呐,敌意丝毫不外露。这么高段位的,必须拉拢,也许,还能利用一下,顺带打击一下同行。
最近和她一同演戏的那个梁艳不是正狂吗?俞庭君就和她说了两句话,就以为能挤掉她攀上俞庭君了,啧啧,走着瞧。
宋曼眼睛滴溜溜乱转,很快就打定了主意,对嘉言的笑容变得真诚多了。见他们还要叙旧的模样,忙识趣地说:“四哥,我想起来还有点事,我先走了啊。”
“去吧。”俞庭君好像很满意她的识时务,还回头对她笑了一下。
宋曼受宠若惊,笑得跟京巴似的,就差摇尾巴了。
嘉言目送她远去,回头对俞庭君说:“是上次那个姑娘吧,我记得好像叫‘曼曼’,挺可爱的。”
俞庭君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接话,低头抽烟。
嘉言说:“说好的请你吃饭呢,走吧。”
他应了一声。
地点是嘉言选的,一处靠外滩的法式餐厅,装修非常奢华。地上铺贴的大理石没有拼花,不过,是极其罕见的顶级兰洞石,绯、黄、蓝渐次对纹渐变着,价值不菲。俞庭君有点儿惊讶,尤其是看到她坐那儿气定神闲地点菜,一点儿就是好几个,还都不是便宜货。他知道这地儿的价格,就算不点什么特级食材,人均起码七八百。这对白嘉言的经济水平来说,算是非常奢侈了。
但是,他没有打断她。他想,他得维护一个女孩子的尊严,只是,他点东西的时候注意了一点儿,没有像平时那样大手大脚的。俞庭君不是个会迁就照顾别人的人,但是,这个女孩总有那么些东西触动着他,让他不能那么随心所欲。
嘉言看到就笑了,抿了口餐酒,然后吐到小碗里漱口,用湿巾擦拭唇角,姿态优雅:“不用替我省钱,我说请客就是真的请客。我这个人,喜欢说一不二,如果我做不到或者不舍得,那么,我今天就不会约你出来。”
俞庭君觉得,她怎么就能这么坦荡呢?也许,吃完这顿她兜里的钱就得告罄了。可是,她的笑容总是让人如沐春风,让人觉得她成足在胸。
他笑了笑,抬手招来服务生:“您好,请给我再来一份山莓红酒松卷、松露、蜗牛,还有一份雪梨鹅肝。”
“你可真不客气。”侍者走了,嘉言作势瞪他,“吃完这顿,我该去买只碗了。”
“怎么说?”他抿了口红酒。
“讨饭呀。”嘉言斜他一眼。
俞庭君放声大笑。
周边人都看过来。嘉言连忙对他们点头致歉,回头瞪了俞庭君一眼:“注意场合。”
俞庭君无所谓的模样,眼神讥诮,但是笃定而自信:“让他们忍着,从来就没有我迁就别人的份。”
嘉言无奈地举起双手,说她投降了,您悠着点,给我留点脸面,行不?
俞庭君说,这还像句人话。行,就卖你个面子。毕竟,今儿是你请我吃的第一顿饭。
嘉言说:“谢主隆恩。”
俞庭君又笑起来。来到南方后,他从来没觉得这么开心过。很多人对他示好,但是目的性一目了然,且眼神太过贪婪,让人生厌,而且送的礼物千篇一律缺乏真诚。白嘉言不一样,她送给他亲手织的围巾,那毛线是自己手工纺的,她请他吃饭,一顿饭是她自己平时一个月都可能用不了的花销。
而且,她态度坦诚,并不让人觉得过于讨好。
酒过三巡,嘉言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这么一顿饭,够我吃两个月的。”
俞庭君笑而不语。
嘉言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凝神注视:“你知道这两个月我在做什么吗?”
“说来听听。”
“打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