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深叹口气,沉声道,“你是宫里的宫女,什么该做,什么做不得,想必不用朕来提点你。宫女意图逃役是什么罪责,你应该比朕清楚,别说你没有满门可斩,你还有个十六弟,你要是胆敢逃宫,朕一旦抓住了他,那就凌迟处死,你听见了没有?”
锦书不能反驳,只得顺从的应个是。两下里缄默着,她尽量的往车围子上靠过去,肩头却还是抵着皇帝的臂膀。他身上熏的是佳楠香,并不十分浓郁,像他的人一样淡淡的,隐约掺杂着一丝甜味。皇帝不用龙涎香倒很少见,尤其还是喜欢佳楠香的,佳楠虽然珍贵,对于执掌乾坤的帝王来说太过软腻,他这样铁血的人怎么会用这样的熏香,确实矛盾得紧。
她好奇的望过去,他穿着鸦青蟒纹的狐腋箭袖,袍子上八团喜相逢的绣花缠缠绵绵一直往袍子的襕膝上延伸,袍沿上的海水江牙波澜起伏。脚上是一双福寿青锻粉底朝靴,似乎是亲王的打扮。再偷偷看他的头饰,不过是一条攒珠银带,头束着,没有暖帽,侧脸如画一般,漠然又遥远。
已然那样万众景仰的华丽人生,为什么还是显得不满足?永远不甚愉快的表情,他命人砸毁保和殿皇建有极匾时的张狂一笑不复得见,像是这世上从此没有让他高兴的事了,多么阴鹫怪异的人!
皇帝微微侧过脸去,心里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怯懦来,只一瞬,又觉自己可笑。莫非还要在她面前忏悔不成?抛开自己的身份不说,一个大男人,被姑娘家看一眼,有什么可怕的!便转回头和她对视,勾起了一边嘴角,幽幽道,“上回在寿药房你就盯着朕不放,今儿老毛病又犯了?这可是冒犯天颜的大不敬,要砍头,挖眼珠子的。”
锦书一凛,匆忙调开视线,车厢小,又不能磕头,只好躬下身子告罪,“奴才该死,请万岁爷责罚。”
皇帝面上笑靥加深,也不接她的话,单问,“太皇太后的猫怎么跑了?”
锦书猛然想起这茬来,不免忧心忡忡的,马车向前疾驰,也不知要往哪里去,几时能回宫,万一老祖宗现她不见了,回头又要引出多大的风波来!罚跪挨把子是少不了的,或者还要关进暗房里传杖,十杖下来小命也就完了。
反复思量了,她下气儿道,“万岁爷明鉴,奴才还有差事要当,这一走也没回明了老祖宗,要问起来,奴才吃罪不起,请万岁爷恕罪,让奴才回去吧。”
皇帝悠闲的阖上了眼,“朕既然把你带出来,过会子自然把你送回去,保你全须全尾的。”
锦书嘴里应是,心道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莫名其妙的带她出宫,再打人送她回去,和太皇太后事后告假,就能什么事都没有了?这回可比上回二人抬闹得更大,后头的日子必然的也会更难捱了。
马车继续前行,一路颠得人骨头酥。锦书靠在围子上,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隐隐听见外面有热闹的叫卖声,什么茶汤馄饨煮饽饽的,她的心里热腾腾的,几次想要掀帘子,最终还是强压了下来。拿眼尾扫皇帝,他安然坐着,手里的佛珠顺着拨动,不疾不徐。她是个一辈子没出过宫的人,如今在外面了,一挑帘子就能看得见,揣度着不知是个怎样生动斑斓的世界,绝不会不像宫里似的各个涂了层蜡,那些快乐一定是自内心的,咧开了嘴,笑出声来,或者到悲痛处哭得涕泪横流,摧人心肝。她迫不及待的想融入,却顾忌皇帝在场,熬得油煎似的,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问,“万岁爷,咱们这是要上哪儿?”
皇帝慢慢道,“今儿破五,迎路头神,好多铺子为了接利市,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趁今天去瞧瞧,能淘腾到好东西。”
锦书惊讶不已,宫里汇集了全天下最好最贵重的,还不够吗?皇帝和太子父子俩倒有相同的癖好,爱逛古玩店。以前常听造办处的采买太监说起什么琉璃厂,潘家园的,只是没见识过。
皇帝打了窗帘子朝外张望,边道,“朕常去聚宝斋,是那里的常客,头回是庄亲王带朕认的门,掌柜的不知道朕的身份,你留点神,宫里的那套留在车上就是了。”
锦书大感意外,“奴才也能去吗?”
皇帝回头看她,她缩在车的一角,眼神分明是惊喜的,表情却极力的隐忍。皇帝的眉心舒展开来,到底是个孩子,只比太子大一岁而已,心里有事,再怎么伪装都藏不住,便道,“只要别叫万岁爷就成了。”
锦书点头应,“奴才省得。”
马车渐渐停下,太监打起软帘,锦书忙跳下车去接应。皇帝撩了袍子起身,并不让御前亲侍扶,伸手向锦书,只一搭,也不借力,指尖在那单薄的肩头轻轻一捏,旋即翩翩进了琉璃厂正街拐角的古董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