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仍是担忧她的身子,只要见她立在那株粉色的梅树下,徐桂春便要适时的将竹椅与矮桌端来,精心服侍她在竹椅上坐下,肆意喝茶。而她自己,则会与自家娘亲搬着凳子坐在不远处晒着这大周难得的太阳,从而穿穿针线,开始缝制衣裳。
大周皇帝前几日送的那些珠玉与衣袍,她们全然不曾动过,仍旧还摆放在偏殿中,稍稍落了尘灰。
本也是贱民之人,何敢用那些贵重的东西。再者,如今嗟来之食早已受之太多,若是再贪图一些,心底也是过意不去。
几人,谐和而处,王老头儿则在偏殿内睡着大觉。
他鲜少都不曾如此畅快闲暇的过日了,此番自打入得这行宫,不是吃就是睡,反正有宫奴每番都会好酒好菜的端来招待,着实是好好生生的过了一回大爷的日子。
他此番也想通了,便是不久后当真掉了脑袋,至少也享受过了,日后入得地府,还可在诸鬼面前得瑟一番,他王老头儿虽是贱民,但好歹也是入过宫廷,当了一回大爷的人。便是那晋安候与霍玄那兔崽子再怎么得瑟威武,但这行宫的富贵日子,他们不也是毫无资格来体会一番?
日子,平静如水,却也如水平和。
凤瑶每日皆活动不多,仅是除了三餐,便是在那株梅树下饮茶观花。
直至,三日后的清晨,她还在榻中安睡,却是突然被门外王老头儿与孩童的嗓音吵醒。
待得披着衣裙下榻,打开殿门,才见,徐桂春一家僵立在院内,而院内那片本是赤红的梅树,全然,换成了粉色的梅树。
那些梅树,无疑皆是仓促新栽的,且那树根处的泥土都是新泥,泥上脚印重重,似是还来不及填平。
她瞳孔一缩,面色微怔。
似是察觉到了声响,徐桂春回头过来,方巧迎上她的眼,随即急忙上前几步站定在她面前,愕然震惊的道:“长公主,这里的梅树全换成粉梅了。但昨个儿明明院内毫无动静,我们都未被惊醒,这些梅树,怎一夜间就全数换了?”
凤瑶眼角微挑,自然也不知如何办到。只是那人啊,本就本事滔天,就亦如当日她大婚之际,那人,不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她整出了惊天的动静,不止红毯从城门相迎,甚至还将他的摄政王府,全然改造?
心底的诧异,转瞬便彻底压下。
她满目凉薄的放眼朝那些梅树一扫,低沉而道:“你家儿子不是喜欢摇梅花树吗?”
徐桂春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
凤瑶转了身,径直往前,头也不回的继续道:“让你儿子和你爹去摇那梅花树吧,若人手不够,就使唤那些无所事事的宫奴帮忙吧。若能将梅树全数摇倒,将花瓣全数摇落,便是,最好。”
徐桂春面色一变,犹豫片刻,低声而道:“长公主不是喜欢粉梅吗?如今满院的粉梅,自是风景极好,若将梅花树摇倒……”
“梅花可入茶,粉梅茶的香味极佳。本宫如今,不喜看花了,只喜喝茶了。待得梅花树倒,花瓣一落,你与你娘亲,便可去捡那些花瓣,做茶叶了。这院中的粉梅树,可是精贵难求,与外面寻常的梅树极是不同,想必用这梅花泡制的茶叶与茶水,味道,自也特别。”
凤瑶淡漠清冷的道了句,只是徐桂春看得出来,她虽满身的淡定冷冽,但却是,心事重重,就犹如受困了一般,压抑重重,却又只得咬牙承受,兀自安分的呆在这行宫之中。
徐桂春眉头一皱,落在凤瑶面上的目光也增了几许怜然,随即欲言又止一番,却终归是未再言道出话来。
待得徐桂春转身离开后,凤瑶便一直坐在殿中的软榻,兀自沉默。
仅是片刻,屋外便扬来纷繁摇树的杂乱声,她神色稍稍一动,面色起伏,待继续沉默半晌后,才稍稍起身行至不远处的窗边,随即抬眸一望,便见那院外,几人正分散在梅花树下,大肆摇晃,而那些枝头的梅花,层层抖落,犹如下了一场粉色的花雨一般。
风来,肆意的将空中的,将地上的花瓣,层层扬起,四下飞散。
凤瑶稍稍抬手,探出窗外一接,有花瓣飘落在手,新鲜娇然,着实是好看。
是了,的确好看。只可惜,中看不中用。
短短一个时辰,院内的梅花树,倒是倒塌。
王老头儿与几名宫奴额头生了汗,终是有些累着了,只是见得那满地横七竖八的梅花树,以及那满地的落瓣,王老头儿倒是甩甩头,看着着实有些心痛。
徐桂春叹了口气,邀着自家娘亲开始在地上捡落瓣,徐桂春的儿子盯了盯,兴致一来,也开始过来帮忙。
满地的落瓣,着实太多太多,全然无法捡完,待得篮子一满,徐桂春正要与自家娘亲起身回屋,不料视线稍稍一抬,目光则偶然的扫到了凭窗而立的凤瑶,整个人也微微一怔,待得回神后正要朝凤瑶唤上一声,凤瑶已恰到好处的转了身,缓缓消失在窗边。
好好的一个院子,彻底被废。
凤瑶并不心疼,心头也未半许起伏,只是心境,则莫名的越发低沉厚重,难以排遣。
她也无心外出坐在花树下饮茶了,整个人静坐在软榻,兀自跑神。待得午膳小憩过后,徐桂春突然端了一杯茶来。
那茶水以梅花而泡,气味香甜。凤瑶先是垂眸将茶水扫了一眼,随即便在徐桂春略微紧张期待的目光里垂眸饮了一口。
“长公主觉得这茶水可好?”徐桂春问。
凤瑶淡道:“自然是好。”这话一落,无心多言,则是刚待将手中的茶盏放在身边的矮桌上时,不料殿外不远,再度有宫奴恭敬出声,“长公主,皇上有东西让奴才送来。”
凤瑶眼角一挑,神色微动,修长的指尖慢条斯理的敲击杯盏,沉默。
眼见凤瑶不出声,徐桂春犹豫片刻,随即转身出殿,待得片刻后,她便急促归来,满面愕然的朝凤瑶道:“长公主,皇上差人送来了数十篮子花瓣,都是粉梅瓣,且还说已差宫奴将满宫的粉梅树全部摘了新鲜花瓣送来了。”
徐桂春惊得不轻,目光也颤动不已。
凤瑶则瞳孔一缩,面色并无太大反应。
那人啊,难不成是想好酒好菜富贵荣华的招待她,刻意要让她溺亡在这场荣华虚伪的‘好意’里,从而忘却归国的路?
只可惜,这几日里,她姑苏凤瑶可是一点一点扳着指头数的呢!那人,已是避而不见,刻意的将她活生生的困了好几日了。
思绪至此,瞬时之中,凤瑶面色彻底冷了下来。
仅是片刻,她稍稍拢了拢衣裙,站起身来。
徐桂春微微一怔,“长公主,那些花瓣着实太多,又乃圣上赏赐,该如何处理?”
凤瑶淡道:“那人既是要赏,那便堆在院中角落烂掉便是。再者,你且去知会你爹娘一声,让他们好生准备一番,但得今夜天黑之际,我们,得立即出宫了。”
这话入耳,徐桂春惊得不轻,“长公主之意,是有法子让皇上答应我们出宫?”
她虽未平民,但自然也知禁宫不好进,更也不好出。此番她们都不曾收到皇上之令,又如何能在这重重戒备的禁宫里安然出去?
徐桂春心头起伏万缕,浑身都有些发僵发麻。
凤瑶转眸朝她望来,低沉而道:“本宫终归不是大周之人,是以不可在这楚京长久逗留。那大周新皇,自是不曾主动让本宫出宫,但本宫出宫之行,已是不可再拖,务必得强闯而出。此番本宫既是将你们带入宫了,自然也不可将你们留在宫中,你们大周那新皇,着实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若本宫独自逃脱,你们留在宫中的日子定不好过。如此,既是要逃,那便一道而逃。”
说着,嗓音稍稍一沉,“本宫这话,你可有异议?”
徐桂春面色震撼不定,瞳孔也惊惶莫名。
许是这几日着实过得太过安生了,是以连自己这逃命之徒的身份都差点忘了。但该来的,终归还是会来,此番若执意赖在这里不走,而无这大旭长公主庇护,自然也避不了人头落地的下场。
她眉头皱得极紧,强行按捺心神一番,随即极是恭敬厚重的朝凤瑶道:“民女一家能活这么久,皆是仰仗长公主庇护。若长公主一走,民女一家留在这宫中自无意义。是以,若长公主不弃,民女一家,愿与长公主一道出宫,从而,誓死护送长公主出城,以报长公主这几日宽宏救命之情。”
她嗓音极是厚重,也极是认真。虽是自己也知帮不得什么忙,但她徐桂春,终归还是极想护送这大旭长公主出城。
她虽识字不多,但也知死亡的轻重之意,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与其出去被霍玄打死,还不如,使出浑身之力渡这大旭长公主出宫,也好,做件超出自己能力之事。
凤瑶静静凝她,一时之间,不说话了。
待得半晌,她才强行按捺住心底的起伏与动容,刻意放缓了嗓音,平缓而道:“若论救命之情,自也是本宫欠你们的。此番让你们沦落行宫,无法护你们周全,自也是本宫无能。倘若此番能真正出得行宫,出得楚京,甚至还能安稳回得大旭的话,本宫,定厚待你们一家,决不食言。”
徐桂春神色起伏,重重的点了头,低声而道:“民女不求长公主赏赐与厚待。只求,若是民女一家遭遇不幸,若长公主与全儿能逃脱的话,望长公主看在民女一家的面上,厚待全儿,让他安然的在大旭长大。”
这话一落,满目期待决绝的朝凤瑶望着。
待得凤瑶点头后,她才急忙收敛心神,出声告辞,随即便立即出屋知会自家爹娘,小心翼翼的开始收拾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