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沉默片刻,他才强行按捺心神,极是认真的道:“柳襄之言句句肺腑,不敢有半句虚假,望坊主……”
不待他后话道出,容倾便漫不经心的出声打断,“欺瞒过本坊主的人,本坊主历来都不会轻易绕过。但你乃本坊主最是宠爱之人,本坊主对你,自然也是舍不得下狠手呢。”
说着,待得柳襄下意识噎住后话,他勾唇一笑,笑得温润儒雅,修长的指尖朝柳襄稍稍一招,“跪近些。”
短促的三字入耳,犹如追命索魂的厉鬼。
柳襄心生无奈,叹息重重,只道是该来的终还是避不过,随即强行硬着头皮,故作自然的朝前跪了几步,容倾薄唇一启,再道:“且让本坊主瞧瞧你今日烫的伤势。”
柳襄袖袍中的手微微一颤,自也是猜到了后果,随即强行按捺心绪,缓缓将受伤的手抬起,容倾则一手将他的手接过,修长的指尖犹如在剥花一般极是轻柔细致的将他手背的纱布解开,待得露出手背上那狰狞的伤口,他垂眸扫视两眼,笑盈盈的道:“今儿你这手背倒是烫得好看,你看看这血泡,晶莹剔透,模样倒是秀丽。”
从不曾有谁,能将狰狞的血泡形容成模样秀丽,想来这普天之下,也仅有自家这心性决绝冷狠的坊主才说得出来。
“血泡虽是秀丽,但终归是疼得。坊主若看过伤势了,可否容柳襄将纱布缠好了?”
他故作自然的问。
这话刚落,容倾便再度轻笑出声。
“纱布既是已解,何来又再缠上的可能。你这血泡既是入了本坊主眼,本坊主,自然是要好生多看看,多体贴体贴你。”
说着,他另一只手指蓦的一动,柳襄只见一道银光闪过眼睑,待得细致朝容倾指尖一落,竟见他指尖上竟不知何时多了枚寒光晃晃的银针。
他心口微微一沉,一道道容倾后续的猜测迅速积满脑海,却也仅是片刻,意料之中的,容倾握着银针,一个一个的将他手背的血泡戳破。
刺痛逐渐而起,虽不曾太过剧烈,但血泡逐一碎裂,鲜血再度溢出。
他眉头稍稍一皱,心口微紧,下意识挪开了眼,却待目光刚刚挪开片刻,手背陡然剧痛狰狞,竟令他整个身子陡然颤抖起来。
沉寂压抑的气氛里,他甚至听到了方才那一闪而过的皮肉撕裂声,随即,有大量温热的东西,自指头与指缝如水般潺潺滑落。
手背剧痛,似如断手般剧痛。
此际便是不转眸去看,也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本以为自己早已经历惯了这等体肤的折磨,却终还是未料,他竟也是有些怕疼的。
“啧啧,鲜血如花,血肉如芝,柳襄,你且看看,你如今这手背,可是好看?”
正这时,容倾那漫不经心的嗓音犹如鬼怪般缓缓扬来。
柳襄强行止住颤抖的身子,低声道:“坊主觉得好看便好看。”
这话一出,容倾则慢悠悠的道:“是吗?只可惜,如此模样,本坊主觉得还不够惊艳呢。你可还记得,本坊主有一条五色的虫子,那虫子极是嗜血嗜肉,也喜啃噬人的骨头,吮人的骨髓,你且莫要着急,待本坊主将那虫子种在你伤口里,你这手背,许是你这整个人,许是更惊艳呢。”
柳襄瞳孔骤缩,心口皱颤,一时之间,所有的镇定终是全数崩塌溃散。
他柳襄不惧伤痛,不惧流血,但独独惧容倾的蛊虫。
大英的蛊虫,历来是烈的,且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颓败感,他毕生之中经历过一次,便已惨绝人寰,再不想经历第二次。
“坊主当真要如此对待柳襄?柳襄对坊主效力了这么多年,一直追随在坊主身边,尽心尽力,如今坊主是要因为自己心底的那点怀疑,而对柳襄如此残忍吗?坊主,数载在情分,终是抵不过一丝怀疑?柳襄伴了坊主这么久,终还是在坊主眼里一文不值?卑贱如蝼?”
他抑制不住的紧颤着嗓子问。
却是这话不问还好,一问,竟勾起了容倾的怒意。仅是眨眼睛,容倾一把扣住了他的喉咙,将他的脖颈拉近,随即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阴邪的笑笑,“你本是一文不值,卑贱如蝼,难不成还想着飞上高枝当人上之人?本坊主最初救你养你的初衷,便是为了以你为棋,满我之局。如今倒好,你竟敢违逆背叛本坊主,惹本坊主闹心。柳襄啊柳襄,这么多年了,你竟仍是不懂本坊主心性呢,本坊主虽惜才,但也绝情呢。既是你不能自行安分,那本坊主,便逼你安分就是了,本坊主相信,蛊虫加身,日日噬肉噬骨,那时,你便知何谓真正的棋子之命,也知,何人,才是你真正不可违逆且赖以生存的主子。”
嗓音一落,在柳襄剧烈起伏的目光里,他蓦的松开柳襄的脖子,随即指尖陡然冒了只细小瓷瓶,正要将瓶口对准柳襄那血肉狰狞的手背压下,却是正这时,突然,不远处的殿门骤然被人一脚踢开。
突来的响动令容倾指尖一顿,柳襄瞳孔猛缩,顿时瞅准时机拼力朝后翻滚,则是片刻,身子抵上了一双腿脚,滚动的姿势也骤然停歇,而待抬眸一观,则见身后之人,竟是满身凤袍威仪的长公主。
刹那,紧颤的瞳孔顿时酸涩。
这酸涩感来得太过突然,震撼抽心。
从不曾有过一刻,竟会因见到这大旭长公主而心宽慰藉,也从不曾有过哪一刻,竟觉如今这长公主光辉万里,闪耀温暖得令他差点落泪。
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是在强行按捺心绪,嘶哑低声的唤,“长公主。”
明明是这女人今日反将他一军,害他在自家坊主面前遭受磨难,却又不知为何,心底对她竟恨不出来。
或许是她来得太过及时,间接的救了他一命,又或许本身对这大旭长公主就并无强烈的恨意与抵触,是以即便她如此设计他,他竟也不觉恼怒。
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觉,心底在发惊发颤,一缕缕释然与慰藉之感又在层层滋长浓烈。
如此,各种心绪交织,五味陈杂,整个人僵硬如麻,不知反应。
“长公主怎来了?”
比起柳襄的悲凉呆愕,容倾则稍稍理了理衣袂与墨发,端然而坐,温如清风的朝凤瑶出了声。
他面容俊美之至,神色自然,似是不因凤瑶的突然到来而诧然半许。
如此镇静之人,除了颜墨白之外,凤瑶倒是第一次见到。她在殿外无疑是将容倾与柳襄后面的对话全数听了个明白,但此番突然踢门而入,这容倾,竟也未有半点被人抓包亦或是逮个正着的震惊与慌乱。
若非内心十足的强大,又如何能这般的从容淡定?
凤瑶心里有数,先是垂眸将柳襄扫了一眼,眼见柳襄满身狼狈,手背早已被揭去了皮肉,鲜血狰狞,她眉头微微一皱,差身后御林军将柳襄扶起。
御林军恭敬应声,并无耽搁,顿时上前将柳襄扶着退至一旁,却也正这时,容倾懒散而笑,漫不经心的问:“长公主以为这样,你就能救得了他?”
说着,嗓音稍稍一挑,慢条斯理的继续道:“柳襄不过是风月之人罢了,卑微鄙陋,长公主莫不是当真瞧上他了?倘若当真如此,长公主可了解他?可知他真正的前事?又可知,这柳襄虽生得好看,细皮嫩肉,但他那身躯体,侍奉过多少人,又或被多少人玩弄过……”
不待容倾后话道出,柳襄已勾唇一笑,嘴角的血迹不断溢出,鲜血狰狞,然而他却似如未觉,一双深得不能再深的目光径直朝容倾锁着,低沉暗哑的出声打断,“前程旧事罢了,坊主如今再提有何用处?柳襄的确卑微鄙陋,但也曾衷心过坊主,便是如今坊主对柳襄无情,柳襄对坊主也是敬重,不愿当面差坊主的台面。若不然,柳襄往日经历过的那些,难不成坊主未经历过?坊主如今虽春风得意,儒雅俊朗,但也不是没人记得,坊主以前,也不过是平乐坊的小倌,任人欺辱霸凌,受尽千人骑,万人压?”
这话一出,容倾眼角一挑,俊容上的懒散温润之色骤然龟裂。
他稍稍转眸朝柳襄望来,慢腾腾的问:“莫不是以为有长公主撑腰,你便可为所欲为了?”
柳襄垂眸下来,自嘲而笑,“柳襄不曾有任何人撑腰,但仅是想活着罢了。柳襄跟了坊主这么多年,坊主的那些秘密,柳襄自然也是知晓一二,是以,若要让柳襄对坊主敬重,坊主对柳襄,自然也该手下留情,何来要赶尽杀绝呢?”
容倾神色微动,面色一敛,懒散自若的笑了。
他也不答柳襄的话了,仅是转眸朝凤瑶望来,慢腾腾的问:“亲手调教出来的东西,竟也有反主蔑主之时,倒让长公主见笑了,想来这柳襄,的确该回炉重造,不该在长公主面前晃荡,免得污了长公主的眼。若是长公主应容倾之求,让在下将柳襄收下调教,长公主若要用人的话,在下再为长公主找一名比柳襄还要容色倾城且骨血仍对皇上有利的人来侍奉。”
这话一出,柳襄眉头一皱,妖异带笑的面容微微而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