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世荣当然懂这是谭因在安抚他,但他突然想到下面将出现的场面:那个道貌岸然命运的宠儿,衣服被扒光了,被他自己脱光,汗流浃背。对这种难现于光天之下的脏事,本来只属于像他这样沉沦下僚的人物、蝇营狗苟的打手、过一天算一天的杀人者被杀者,现在这种体面人物也做上了。他倒可以看看这样的人做,能做出什么事——假若谭因的直觉不错,这个贺家麟是那么回事的话。
他脑子瞬间开窍,一个精神报复的机会。以后,他将面对一个别样的人物,他不会再感到压抑,现在他名为看守,实际上是个不够格的清客,将就陪着傲慢公子。今后他的看管任务将轻松得多,对方不再是一身西服那么一块无瑕的白璧。
这个人不要脸的喘息,每个恶心的动作,都将一一留下记录,在他的头脑里:玩弄命运傲慢的上等人,也一样顶不住一个小流氓的诱惑。
他左思右想,这是他管的地方,只有他手握武器。他控制着局面,他应该羞辱那些该羞辱的人。他在床边坐了下来,看着谭因,把枕头底下的手枪放进皮套,然后默默地从佩袋里掏出一把雪亮的刀,弹开刀刃,唰的一下切掉谭因的一绺齐肩的长,径自走到浴室,扔进抽水马桶。
他转过身,对谭因说:“去吧。”
五
谭因跳下床,一点衣服也没有披,走到杨世荣面前,很知己地贴了贴他的身体。他走路的时候,臀部的肌肉在腿的牵引下滚动,不是女人那种臀部累赘的摇动,也不像一般男子肌肉弹缩的单调。杨世荣递给他一件睡衣,他往身上一套,也没有好好系带子,走到隔壁房间门。谭因站在门前,敲了两下门,不等里面反应,就轻轻打开门,像一只敏捷的猫走了进去。
门哐当一下关上了。
杨世荣在房间里走动,隔壁房间最好这时不存在。他很想熄掉灯,让黑夜遮住一切。他现他的手里全是汗,从未有过的感觉刺激着他。这个小瘪三,无耻之极的小色鬼,是去为他杨世荣复仇?不像。用这样的方式挑动他的性欲?也不像。他完全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猎奇之心理,也不像。他很想知道谭因怎么个想法,等他出来,得把他叫到花园没人之处好好问问。
隔壁好像说起话来,仔细一听,的确是说话声。浴室门上有个监视孔可以看到那边房间,但他暂时不想去看任何情况,如同在大战前,静静地坐在战壕里,听远处炮声开始隆隆响起来,他知道那还没有他的事,只要没轮到他手下的那几个丘八投入战斗,他就不必操心。
隐约听见街上汽车驰过的声音。这个城市日日夜夜落在了一种嗡嗡的背景上,很像他家乡的田野,静寂之中,还是听得见野蜂在盛开的菜花地里忙碌的声音。这时应当半夜一点半了吧,他撩开一点窗帘,看见街道上划过的灯光,黄黄的,在夜空中切出一块块移动的影子。如果谭因他们动手是在这个下半夜,恐怕就会让半个城市都听到。放鞭炮似的,多少年没有放过鞭炮了。隔壁床或椅子弄得奇响,真如炮声震动,泥灰落到面前,他一下回过神来。
他走近房门,听到谭因在哈哈大笑,然后贺家麟也笑起来。看来两人谈上了手。这种事,尤其谭因摆得太明的打扮,只要能谈上手,下面的名堂就是顺水推舟。他从自己被诱惑的经验,明白这一点,只要不推得太急就行。他几乎为谭因的本事骄傲起来。
然后他听见贺家麟问了什么,谭因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突然想起,他还没有向谭因介绍这个姓贺的是重庆军统派来的,意图联络或谈判的人。他的任务只是监视,什么都不能讲,要讲,只有让76号的头脑丁默邦、李士群亲自跟他讲。老板吴世宝队长给他布置任务的时候,已经再三告诫,关于76号的事,什么都不能说,千万不能让此人摸到什么底细。
谭因他们今夜袭击杀人的事,他还没有来得及问杀的是什么人。先前听吴世宝队长说过一点:在重庆方面鼓动下,上海工商界拒绝接受南京政权行的货币,一个没有行货币能力的政权,就是一文不值。犹豫良久后,上面对76号下了命令,什么手段都可以用出,也要打通上海的财路,可能不得不对租界内重庆政府的银行动手。当然这样一来,开了杀戒,与重庆的决裂,就没有多少余地了。
如果今晚已经动手,这种事,当然万万不能让贺家麟知道。他当时没有马上问个究竟,也就是怕隔墙有耳。而谭因这个小乌龟第一次过杀人瘾,肯定添油加醋在那里吹上劲了。
他立即奔到浴室的监控孔前,两个人已经在床上滚成一团。谭因身上已经没有睡衣了,光身子被对方抱紧。房间里灯光太暗,看不仔细。
他缩回推门的手,很犹豫,不知道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浴室的镜子水汽早就散了,正成水珠一线线往下滴。他看着里面自己有些模糊的脸,想折回房间,但身体没有动,又站到那门前。里面有嘶哑的叫声,他不由自主地喊:“谭六!”声调抖。
没有回答,还是那些嘶哑的叫声,还有叫唤。他的耐心到底了,手拧动门把,慢慢推,以防不方便可以马上退出。
门一打开,他看到虽然两个人衣衫不整,但绝不是上手的那种狂热。两人的确是在搏斗,贺家麟正卡住谭因的喉咙。
杨世荣一个箭步冲上前,把贺家麟的头狠狠一拽,贺家麟整个人被拽了起来,可他的手没有松,连带把谭因也拽了起来。
“想干什么?”杨世荣低声吼起来。他不想惊动楼下的警卫班,不想让他们看到这场面。
贺家麟还是未松手,反而因为杨世荣的加入,更加抓牢谭因的脖子,谭因无法挣脱身子。
杨世荣一拳打开贺家麟的手,再猛一推,贺家麟倒退到床边才扶住自己。谭因倒在地板上,痛苦地咳嗽。
“无耻之尤!”贺家麟喘过气来,骂道。
杨世荣脸一下子红了,他的确是无耻之徒,比谭因更无耻。他想把谭因拉起来,退出这个房间,他无法为刚才的事做解释,挨骂是自己活该。他匆匆扶起谭因,谭因还在摸自己的喉咙,还在咳嗽。但是谭因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杨世荣的佩枪。
“不许,不许胡来!”杨世荣正用劲扶谭因的肩膀,腾出一只手去抓谭因的手。谭因光溜溜的身子汗津津的,如泥鳅抓不住,而且已经把枪抓在手里,半秒钟也不耽误,朝贺家麟的方向开了一枪。
刚站起身的贺家麟脸色大变,呆在那里不知所措。恐怕不是被子弹吓着了,而是枪声太响,把他震呆了。这个静静的近郊区,就是白天有枪声也是很不寻常的,更何况是夜半,房间震得像一面鼓,肯定很远都可以听到。杨世荣吓出一头大汗,急得用腿去勾倒谭因,但谭因汗津津的身体太滑,反而溜脱了,在地上翻了一个转,枪还捏在他手里。
杨世荣喊:“住手,不许开枪!”
这时候,谭因已经稳住自己。他一腿跪地,一个膝盖曲起,身子笔挺,双手直伸握枪:正是杨世荣教这个孩子的第一招,特工训练中射击最稳也最准的一种标准姿势。
到这时贺家麟才反应过来,刚要往椅子后面躲,谭因就开了枪,子弹直接打进贺家麟的正胸,像击中靶一样。贺家麟胸前喷出血柱。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正在往下躲的身体就势滑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