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小越永远忘不掉,在她刚回到陈家时,除了她的父母,几乎所有人都不喜欢她,也是从她被接回来时大家才知道,陈家还有一个丢失在外的女儿。
曾经的她,生活在市井,靠着抛头露面,辛苦赚钱讨饭吃,初次来到陈家这样的大家族里,显得格格不入。
众人会嫌弃她粗俗的举止,嫌弃她谈吐的不文雅,在背地里将她的无知当做笑话。
连她的亲妹妹与她也并不亲近,甚至是百般厌恶,生怕她赶走陈郁金,取代陈郁金在陈家的地位,却忘了,自己才是她的亲姐姐。
而她的亲哥哥,虽表面对她和善,但也总嫌弃她是乡下出来的,一点规矩礼仪都没有,土里土气的,让她出去都怕丢了陈家人的脸。每每说的最多的就是,出门在外不要惹事,不要让爹娘担心,陈家是要脸面的大户人家!
所以,凡是遇到事了,殷小越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她不敢惹得旁人不开心,更不敢对这个家有任何一丝过分的奢求。
就连她的母亲,虽然因为她丢失在外多年而对她很是宠爱,却也同样要求严厉。
在陈家,所有人都在盯着她,为了改掉她过去十几年养成的习惯,让她更像一个名门出身的贵女,姜氏特意去陈皇后身边找了一位宫里的姑姑来教管她的礼仪。
殷小越不想让母亲失望,每天都很努力听话的去照做,不敢有丝毫松懈。
可母亲太过严厉,时常会对她投来不满的目光,每当这时,殷小越就知道自己一定又错了。
她会下意识的去改正,下意识的收敛自己,变得小心翼翼,变得越来越自卑懦弱,在一次次的下意识中扼杀了曾经最不受管束的自己,直到成为大家眼中,那个有模有样的大家闺秀。
直到遇见了晏华予——
她会在她因为犯了错而难过时安慰她,会说那不是她的错,会给她礼物,会教她怎么保护自己,教她勇敢,还会对她说,在她面前她可以不用管那么多规矩礼仪,她可以怎么自在怎么来,琴棋书画她如果想学,她也可以教她。
她还带她去了女安堂,她说,女安堂是给所有无家可归的姑娘一个家,让她们不再颠沛流离,也许终有一天,她们会有自己的家,但在此之前,一定有人需要这样一个地方……
那时,她眉眼温柔,似承载了满目山河。
这是殷小越亲眼见过的长公主,不同于前世任何一个传闻中的长公主。
恍然想起来,前世的昭和长公主其实也一直在效仿云栖玄推动改革,只是她在朝中杀了太多人,推行下去的政策,实行起来时,也总会闹得民怨沸腾。
前世殷小越不懂政治,也看不透朝堂上的阴谋算计,她道听途说,偏听偏信,成了众多谴责她的其中一个,直到来了这上京,她才明白,也许就是因为她屠戮了太多士族,她触犯了那些人的利益,所以她推行的改革被阻挠,她犯下的过错被无限放大。
世人将世间的不幸与罪责都推于她身上,却忘了她一开始到底为的是什么。
所以这辈子,殷小越亲眼见过了她。
她是那样一个好的人,好到愿意让她冲破前世自己对她产生的看法和偏见,义无反顾的去选择相信她,支持她。
哪怕她并不完美,哪怕将来她注定屠杀无数人,她也觉得她胜过世间大多数人。
她想陪在她身边……
可是,她却要亲自将她赶走。
她跪在地上,低着头,压抑着不让自己放声哭出来,怕在她面前丢脸,怕她会笑话自己,更怕她看不起这样的自己。
“阿越,离开上京吧,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这里,不适合你……”
她站在悬崖边,眺望着远方群山的广阔,缓缓抬手,徐徐山风自她纤细的指尖拂过,她口中呢喃着一句话,“你别忘了,你并不只是陈元姝,你还是殷小越啊。”
殷小越……
对啊,她除了是陈元姝之外,她还是殷小越啊。
自从来了上京后,人人都叫她陈元姝,她曾经的名字“殷小越”反倒是没人叫了,可偏偏晏华予,在她送她的那一场火树银花后,她说她决定相信她了,从那时起,她就叫她“阿越”。
她笑着说:“人人都叫你元姝,那我就叫你阿越吧。越,有高超出众、越过千难万险之意,我很喜欢这个字。”
所以在她心里,她从来不是陈家想要培养出来的那个大家闺秀,她是殷小越,是愿意对朋友坦诚相待,不轻易向恶人屈服,在市井中最自由快乐的殷小越。
陈元姝这三个字,是陈家对她寄予的美好期待,却也是对她余下半生的束缚。
只有殷小越,是她曾经最真实的自己。
殷小越会打铁花,但她并非生来就会,在十岁以前,她只是一个被师父捡回家,帮忙洗衣做饭的小丫头,讨一口饭吃,每每师兄们跟着师父搭台子演出时,她就会远远的看着。
黑夜中的火树银花让她着迷,那是一种天地间仅有此光的梦幻,她也想有一天能通过自己的手,让滚烫的铁水在夜空中绽放。
但她的师父训斥她,“打铁花是我们男人做的事,你一个姑娘家掺和做什么?你现在该好好去私塾念两年书,识了字后,才不愁嫁个好人家,不然男人光膀子,你也光啊?”
师父并非对她不好,只是观念根深蒂固,觉得女子最终还是只有嫁人一条出路。
可是,燕国各处设立学堂,先生们教的从来不是让女子去嫁人生子,而是告诉她们,燕国朝堂上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女相,一生未成婚生子,她的存在,让女子有了更多的可能,有大才者,同样可以一展抱负、出将入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