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风阕跨出庄门,与三千桐等汇合一处,欲访一字渡口。鸟风阕走在最后,回望一眼,“秋水山庄”四字赫然入目,擭人心防,古云江湖为客,秋水浮萍,不过此一眼罢了。
鸟风阕忧愁忧思,竟似不知身在何处,举头忽见一人面目如昨,霎时间电光流影,低呼一声道,“凤皇公子!”
四人偕行至一字渡口,慕容花城彼时正临水遐思,闻得异响,却也待访客趋近方落落然一转身。这一转身便如同惊梦,唤起鸟风阕暗藏在心底的一处记忆。
慕容花城乍见鸟风阕,也一般觉得熟稔,暗暗叫奇,更不用说再听到鸟风阕呼他“凤皇公子”——凤皇公子,绝非一般人所能呼出的。
慕容花城大为震动,微微愣道,“嗯?你是何人,怎会知道叫我凤皇公子?”
三千桐、洛出水和玉临风三人则更是莫名其妙,饶是像玉临风那般见多识广,也猜不到慕容花城缘何会这般询问鸟风阕。
鸟风阕却早已泪流满面,若非顾忌女子之身,甚至都要扑到慕容花城怀里哭诉——虽然连自己也会觉得不可理喻,但是也一定要说:“凤皇公子,我为玉琴若斯,他为什么却一点也不对我动心?”
鸟风阕兀自流泪,眼巴巴地望着慕容花城,压着嗓子道,“凤皇公子,我是月奴啊。”
慕容花城因谢飞絮之逝,重拾记忆,但对“月奴”二字却无印象,但鸟风阕泪眼蒙蒙,语声戚戚,实在是有大苦辛才对。这番冲击,倒使得慕容花城茫然若失,望着鸟风阕痴痴地重复道,“月奴?”
鸟风阕狠狠点头,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凤皇公子,你不记得了吗?二十多年前的中秋之夜,花魁在花城街心起舞,观者如潮,月奴便是其一。月奴时虽年幼,却欲得凤皇一顾,亦立志成为花魁,凤皇公子不识得月奴,却忘了那夜盛会吗?”
慕容花城闻言,往日故友容颜,历历在目,不禁鼻头一酸,拉住鸟风阕双手道,“回来便好。”
三千、洛、玉三人此时似已明白,却也不明白。
心中俱是惝惝。
洛出水心思最难安定,目光乱扫,忽见得“爱妻谢飞絮之墓”七字,脸刷地一白,整个身子晃了晃,随即双手捂嘴,竟不知悲到极处。
三千桐随之望去,也才看见一块墓碑立在渡口边上,七字入目,便觉天地落秋声,一水入梦悲,扑通一声,双膝跪落在地。
洛出水早已伏地恸哭。
玉临风情不自禁,一声长啸,啸声直穿林杪。
鸟风阕重头品悟“尽是过去,值得期许”八个字,忽地豁然开朗,即决意留下陪伴照顾慕容花城。
如此。
慕容花城获悉鸟风阕与公子霜钟深有牵绊,想起木屋内的太古遗音,便拿出来要转赠给鸟风阕。
鸟风阕不敢承受。
“佐帅曾用太古遗音弹奏之曲,我复又弹拨,今我殒落,是时耶?命耶?…这把太古遗音,你代我送与佐帅,没有人更合适做它的主人了。”公子霜钟之语犹然在耳,而语罢摩挲太古遗音,忍泪含悲之情境,复又在三千桐脑海里翻闪,……
三千桐久久不知言语,猛然想起怀中的,暗想公子霜钟那句“时机到了”究竟是何意,一面拿出,说明情况,罢了又道,“今日再会太古遗音,或许便是这个时机。”
三千桐又想离开杭州寻找妙音夫人,本以为天终有命,却是终不了了之,又生一层怅然情绪,翻开扉页,整个人忽地便呆住了。
洛出水见状自是大奇,凑过来一看,竟也一愕,张口欲呼,转而却是泪水盈眶。
“说到更云梳,我想起一事。你说过更云梳有灵性,生人勿动,可那****明明看见公子公子弹拨更云梳的时候并没有经过你那个古怪的仪式,更云梳也没有认生啊?”这是洛出水曾发出的疑问,三千桐当时只道匪夷所思,如今全都得以解释了。
秋风,
一曲。
敬属知音。
三千、洛、玉三人辞别慕容花城和鸟风阕,行至孤落山,玉临风又要别去。
洛出水弄不懂,她总共遇到玉临风四次,如果听到那次也算上的话,是五次:第一次是出舒州遇劫匪,玉临风出手打掉她手上的剑,赠送飞刀;第二次是百岁案,玉临风现身百岁门一曲送别,收下琉璃珠;第三次是石头阵救急;第四次即是此番结伴同行;听到那次,是百岁案前由冉红裳口中得知玉临风曾在洛阳相候。
不管哪一次都是忽来忽去,正像玉临风本人所言,“世界如此广大,如何不能说来便来,说走便走?”
但洛出水就是不愿意,而且想弄明白,故尔颇为不满道,“哎,你怎么又走?这回又要去哪里?”
玉临风微微一笑,道,“去会一名老友。”言罢潇洒自去。
洛出水直望着玉临风不见了人影,才扭头看了看三千桐,哼了一声道,“他好潇洒么?可我偏不羡呢。”
·
洛阳。
公子世家。
公子赋听说玉琴公子求见,心中的不平静终于化作浑身的一动,大迈步迎出来,只见到三千桐和洛出水,心中顿时咯噔一下,随即连连发问,“弄环呢?她怎么不一起回来?你们没有碰到她吗?”
三千桐瞧出公子赋的担忧和不安,更有似已猜到变故却不肯承认的神情和语气,三千桐截住洛出水已出口的“赋先生”三字,轻声道,“赋先生,弄环姑娘要留下陪伴霜钟,晚辈劝说不住。”
三千桐拜访公子世家,其中一个缘由便是来告知公子赋弄环之逝,中途改变注意,却是因看到公子赋的眼神,他不忍心了,撒谎,却不尽是完全的谎言,譬如说留下陪伴,这话就不能说是谎话。
但毕竟是谎话——不完全真实的话,所以三千桐害怕被拆穿,不等公子赋质疑,他接着又感慨道,“这段路变化太多了,连风阕姑娘也留在了花城。”
公子赋道,“花城是阁子的故家。”
三千桐点点头,又道,“听说京师的变化也多。”
公子赋也微微颔首,道,“你能回来,很好。”
洛出水虽不知三千桐为何要瞒着公子赋,却根本不敢出声。
她经历的也很多。
刚离开杭州不久玉临风就跟她说,有时候知道得太多不见得就很好。
公子赋忽然又问道,“弄环还好吗?”
三千桐猝不及防,竟愣了一下。
公子赋并没有怀疑三千桐说了谎,他问弄环还好吗,是想知道弄环还忧愁伤心么。
洛出水快速接道,“很好阿!风阕姐姐也很好。”既已帮忙撒谎,洛出水便不再犹豫,紧接着又煞有其事地道,“我以前以为风阕姐姐根本不敢面对跟妙音分开,可我错了。她们决定留下之后,更似乎找到了寄托,好得很呢。”
好得很……
洛出水却已经潸然泪下。
公子赋当然是惊讶的,而且深感莫名。
三千桐知道洛出水为什么说着说着就哭,整颗心也随之一颤,但他不可能半途而废,便伸手搂住洛出水道,“小水莫哭,我们都没有分开,都没有分开。”
公子赋闻言,同样哀哀莫莫,心底的疑虑也一时尽散而去。
三千桐不忘询问赋夫人身体状况。
人间世的不幸之事,是提还是不提?这是个难题,从古至今困扰了许多人,也难怪乎会有那么多人选择避而不见。
不见,便不必言说。
赋夫人仍似竹木。
公子赋的哀愁势在难免,却也并不叹息,反而安慰三千桐,“渐渐在好转,多……其实这样静静躺着也好,无忧无虑的,总比醒来整日以泪洗面的要强得多。”
这确实是个沉重的话题,公子赋也不知自己能坚持多久,岔开道,“玉琴公子此来,是辞行的罢。”
三千桐点头说是,又道,“另外归还琴衣。”
公子赋曾听弄环说过,三千桐曾将琴衣交给弄环代为保存,现在又听说琴衣在三千桐的手上,以为弄环确实有了决定,更不怀疑。
不过,琴衣是公子霜钟赠给三千桐的,哪有要回之理?
公子赋拒绝。
三千桐又哪里是归还琴衣,琴衣早已转赠给弄环,他是来替弄环完成最后一个心愿的。他曾说过:你的竹剑和琴衣,我回去后会把它们埋在竹篱之木下,让它们代你守护你珍爱之物。——“赋先生,就让我留下点什么,一起守护霜钟的心爱之物罢。”
闻得此语,公子赋不再说话。
竹篱萧萧。
三千桐取来花锄,筑了一个深深的方坑,将琴衣和竹剑埋下,又从怀里取出一抔沙土,撒在竹篱之木根下,总算两地长伴。尔后重又将土填好,怅立良久,这才退出。
三千桐和洛出水都不打算再作留驻,要回杭州。
公子赋也并不留客。
三千桐正要询问柳籍和大将军府,圣旨却传来了。
接过圣旨,三千桐很是感慨,自己入京才一会,圣上就知道了。洛出水却并不这么想,她认定是孟嘉鱼搞怪,托了个借口,并不一同入宫面圣。
三千桐便独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