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林与张若灵去往洛州怀州之际,在邺城的和士开日子也不好过。
和士开痴迷风水命理,深信堪舆方术之说。前些日子,高纬因为邺城下水道不畅,大雨时总引发涝灾,准备进行整修,和士开听后,就急急谏道:“启禀陛下,此事万万不可!下水道修好了,排水固然可行了,可是从风水上讲,水属财,泄水等于泄财。如果把京城里的财都泄走了,陛下您可就没钱花了。”
和士开这般爱财,自然积下了无数钱财。仓库放不下,他就在后院挖了十几个深一丈方五尺的大窖用来填埋铜钱,就算是这样,没填进窖的钱还多得是。
和士开突然悲上心来:“自古钱是祸害,攒得越多,以后的祸越大呀!”
由于有了这个心事,一连好几天他都闷闷不乐的。
这天,和士开一个人着便服到街头散心。拐过一个巷口,对面来了个道人,手执牙板卦牌一路高喊:“一字决休咎,千金散福祸。贫道初经宝地,算命测字,六百文一卦!”
和士开心一动,细打量,见这道人四十来岁,身材瘦长,目朗神清,倒似有几分仙家风骨。于是他叫住道人,在一旁茶摊上坐下。
道人自称姓蓝,自幼在终南山修道。
奉过茶后,和士开写了个“囚”字,让道人测算。
道人一见,啧啧称奇,对和士开打了个拱手道:“原来阁下就是和大人,失敬失敬。”
见和士开惊诧,道人笑道:“囚字拆开,是国内一人也。大明除了天子,敢称国内第一人的,只有和大人了。不过贫道观和大人眉有滞气,莫非有难言心事?”
和士开一听,对道人深为拜服,一边瞅瞅四周示意道人小声,一边便把心事一吐为快。
道人听罢道:“原来和大人是担心家里钱财花不完啊。好办,儿子花不完给孙子,孙子花不完给重孙,子子孙孙蚂蚁搬山,总有一天搬它个干干净净。”
和士开苦笑:“道长此言差矣,花钱也得有个路数。若子孙当了官,那些钱无论花天酒地还是买官行贿,也算用在了正路。要是子孙以后沦落成平头百姓,家里有那么多钱,不是被官家陷害盘剥一空,就是被匪贼盯上明夺暗抢,迟早招灾啊!”
道人闻言,沉思片刻:“和大人果然见识不凡,深谋远虑。其实这也好办,让子孙世代当官不就行了?”
和士开摇头道:“古人云,君子之泽,五代而止。是说有大德行的人也只能福荫五代后人。我久在官场,也算是过来人,想世世代代当官,没有那么容易。”
道人却一点头:“有!人生于世戴天履地,若能得天理地理照应,人泽定然绵长。如果和大人能寻得风水宝地,百年之后葬于其中,定然能保十世子孙,其中必有一人位居公卿,州府郡县之类小官多如麻豆。”
和士开一翻眼皮:“十世以后呢?”
道人摇头道:“那就归于天命,非人力所能知了。”
听到这,和士开再也忍不住,向道人躬身一礼:“久闻终南道派堪舆之术天下无双,此事我就拜托道长了。若得功成,我以千贯相谢!”
转眼过了月余,和士开正在家练字,下人来报道人求见。
和士开急令摆酒相迎。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道人说:“贫道奉和大人之令,在和大人老家分宜县踏到块吉地,那处山水环抱风藏气聚,风水上佳。若有人葬于此,后世要出贵人。可地形太大,贫道一时踏不准吉眼,便夜间借星斗定位。子夜时分,贫道正用罗盘规测北斗,突然一阵风刮过,只见地中涌出一穴,从中冲出个拳头大的小人,口中念念有词,骑匹小狗大的骏马。贫道用罗盘将小人打落,那马惊慌而逃,借月光看去竟是只白兔。”
说着,道人掏出一物递上:“那小人落地就变成了这样子。”
和士开接过,见是灰蓬蓬的一团物件,质地似石似玉,摸上去暖暖的,但形状丑陋,看不出什么具体名堂。
和士开把物件放在桌上,突然桌下寻食的几只猫儿大叫一声,争先恐后向它扑去。
和士开恍然大悟:“这是只鼠形!”
道人闻言一拍额:“和大人明鉴,您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那小人冲出地穴时,口中喊得正是‘灰鼠骑兔,天权易柄’,也不知什么意思。贫道后来一测,此穴正在风水吉眼上。”
说着,道人打开手绘的堪舆地形图。
和士开看罢点头:“不错,此地有金钩钓月之势,是上佳吉地。不瞒道长说,这块地我早年堪过,隐约记得过去是家油坊,后来败落了。若真是风水宝地,怎么不见那油坊主人发迹呢?”
道人道:“这正说明此地宜阴宅不宜阳宅啊。”
和士开举杯向道人敬道:“道长高明!”
喝罢酒已是夜半,和士开请道长去客房歇息,自己踱进书房,一边蘸着糯米汁仔细擦那鼠形,一边对着堪舆图想起了心事。
和士开得势后,他曾衣锦还乡,亲自祭奠列祖列宗。可祭来祭去,却始终找不到高祖与曾祖的坟墓。
据乡佬们说,和士开的高祖与曾祖所葬之地是当地最好的吉地。可是由于和家自曾祖时就败了,无人修葺,坟头湮没,所以只知道大概位置。
和士开没办法,又不敢乱刨,怕泄了祖坟上的青气,正懊恼,就听一阵咚咚响,细看是不远处路边有个老油坊正在榨油。和士开不禁来了气,这不是破坏高祖与曾祖地下的安宁么?可他在家乡人面前很重名声,这次返乡又是修桥又是铺路,好不容易得了家乡人的赞誉,不好动用权力硬来,于是心生一计。
他假装到油坊歇脚,喝着油坊主献上的香茶,突然对一块榨油石起了兴趣,要掏钱买下。油坊主见了和大人,巴结还来不及呢,要白送给他。
和士开一瞪眼:“你这是要在家乡人面前陷我于不义啊。这样吧,这十贯钱是定金,过段时间,我派人来取货。”
油坊主心里乐开了花,谁能想到一块破石头这么值钱。和士开走后,油坊主怕出意外毁了和大人的宝贝青石,油坊也不开了,整天守着青石,一天擦洗三遍。三月后,和士开派人来了。来人一见青石连叫可惜,丢下二十两银子扭头就走。油坊主莫名其妙,拉住一问。那人说:“这青石榨了几百年的油,沁入的油在石中养成了只玉油鼠。如今你三个月不榨油了,石中的那只玉鼠没油吃饿死了,这石头也一文不值了。”
事情传开,油坊主成了当地人的笑柄,加上开油坊关键是季节和人气,油坊主关了几个月油坊,把客户都赶到别的油坊去了,再想招回头客可是难了。生意一垮,无奈之下,油坊主只得举家迁离,另谋出路。
和士开听说后哈哈大笑,他略施小计,费了点小钱,保全了名声又驱赶了油坊,这下没人再扰先祖们的清静了。
现在,和士开看着桌上的堪舆图,不禁犯开了嘀咕。道人堪出的后世能出宰相的吉地,正是当年油坊的位置,可这地中涌出的灰鼠骑白兔,又意味着什么呢?
不觉到了子夜,和士开吹灭灯正要睡去。突然,他觉得手中鼠形一热,接着鼠形一直眯缝的双眼透出一线红光。光线越来越亮,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同时,一股异香渗出,令人如醉如痴。
和士开大惊,忙唤来道人。道人进屋后耸耸鼻子:“莫非是温香软玉?相传此玉乃上古珍奇,常以十二生肖的形态出现。白天它吸收天地的热量,蕴存在体内,所以摸起来甚是温热。到子夜,它又通过目窍将热力发散出来,本身所具的奇香也会随之沁出。恭喜和大人,此玉出世往往昭示天意,能给主人带来祥瑞。”
道人一席话,说得和士开欣喜如狂,可他仍然不动声色:“快看,好像有许多东西正排队从书架上出来,沿着红光往这鼠嘴的孔洞里钻呢。”
道人点点头:“那是蠹鱼,专啃书本的蛀虫儿,被红光和香气所吸引,进入鼠嘴,又将被鼠体内的热量所杀死,变成粪球从鼠尾处排出。那时就能判断出这只鼠形的雌雄。若是雌鼠,恐怕和大人还不是它的真正主人;若是雄鼠,且年龄与和大人相当,那么此鼠出现,就预兆着和大人将面临莫大际遇。别的不说,光看这蠹鱼列队,似大臣上堂朝拜一般,恭谨而有序,足见和大人威德遍布四海,人人景仰了。”
和士开听得身酥骨软,如腾云驾雾一股,又听道人惊道:“看,鼠尾后有粪球滚出。雌鼠粪是两头圆而无毛,此粪是两头尖而有毛,且毛为白色,说明是只老年雄鼠。哎呀,这只老鼠正对应着和大人您呀。看来和大人往后的富贵荣华已深不可测了。”
说话间,鼠目中射出的红光渐渐消失。道人从怀里摸出把小刻刀,要把鼠目雕得更大一些:“此鼠眯缝着眼,射出的红光有些凌厉,过于霸道。贫道帮它开开眼,好让它鼠目炯炯,贴近和大人,多些柔和的王者之气。”
和士开听得浑身舒畅,意犹未尽道:“一只温香软玉的鼠形已如此神奇,那只逃脱的白兔,不知又该有多少莫测的天机。”
道人随口道:“贫道这两天就回去布下天罗地网,专为和大人逮这只白兔。哼,难不成它能跑到皇宫里去?”
话刚出口,突然同时两人念及一事,竟双双怔住。面面相觑了半晌,和士开打了个哈欠,假意困倦欲眠,送走了道人。
这一夜,和士开彻底失眠了。
毫无疑问,这只鼠形代表着他。因为他正好属鼠,而高纬恰好属兔。
这两年,高纬一直对他言听计从,可听到他与胡太后的风言风语后,高纬对他不冷不热起来。现在出了灰鼠骑白兔,还有“灰鼠骑兔,天权易柄”的预言,莫非说他要骑在高纬身上,代天而立?
再者,就在前段时间,高纬得了无名之疾,躺在龙榻之上,动不动就汗出如浆,像负重奔跑过一般。直到道人打落灰鼠,那只白兔逃了,高纬才大病初愈。难道,这一切都是天意?
他越想越觉一切皆有可能。
最后,他决定将这只鼠形进宫献给高纬。也许冥冥中,高纬这只白兔已对他产生了敌意。伴君如伴虎,这话不是闹着玩的。万一哪天高纬翻了脸,他就会陷入灭顶之灾。趁眼下他还能进宫,把这只灰鼠送进宫,看高纬这只白兔还能往哪儿逃。
天还没亮,和士开洗漱停当。临进宫前,他猛然念及一事,顿时如坐针毡。他思忖片刻,唤过家将耳语了一番。
高纬一听有宝进献,忙宣和士开觐见。
君臣礼毕,和士开献上灰鼠道:“启禀陛下,莫看此物貌不惊人,实是书室之宝。子夜时分,它会双目生光,将书中蠹鱼虫儿引进肚内消灭。”
高纬一听顿觉无趣,面带不屑之色。
和士开早已摸透了高纬的脾性,忙又道:“启禀陛下,此物还有一奇,那就是摸上去温婉如处子之手,而且夜半寝中,能散发出馨香的处子之香,所以此物名曰温香软玉。”
果然,这么一说,高纬来了精神:“好,朕就收了这温香软玉,今夜与它同枕共眠。”
见高纬毫无起疑之色,和士开松了口气。可他刚回到家中,心又悬到了嗓子眼上。
家将向他报道:“老爷,不好了,蓝道人逃跑了。”和士开大怒:“我让你提了他的脑袋来见,你却空手而归,无用的废物!”
当夜,和士开辗转反侧,不能入眠。道人知道高纬是那只白兔,怕他泄密,和士开才想杀他灭口。可是,竟然让道士给跑了。
迷迷糊糊熬到天蒙蒙亮,突听到府门前一阵喧闹。和士开一激灵,莫非灰鼠将白兔骑死了,这是朝廷派人请自己去主持大局?想到这,他一跃而起,喜滋滋刚出卧室,就见府中涌进一队甲兵。
带队的将领宣旨道:“和士开辜负圣恩,意欲不轨,着军卫派兵抄革拿下。钦此!”
和士开一翻白眼,瘫在了地上。
高纬免去和士开一切职务,勒令他回乡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