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央站在原地,浑身颤抖。他看着干枯得根本不像活人的老人,心脏像是被狠狠地揪了起来,痛的他几乎想要弯下身子蜷缩成一团,以此来缓解那如浪潮般一股一股涌上来的酸涩。
他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只是刚刚张开嘴,泪水便悄无声息地从眼眶里滑落了下来,砸在脚下的冰晶上,蕴起几缕白雾。
张小琪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没有出声打扰。她自从认识吴央开始,就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这块石头无论是喜怒哀乐,似乎都不怎么会在脸上表露出来。他的脸上似乎总是挂着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淡然,看得久了也就成了木讷。哪怕是当初得知明宗灭门、楚羽残废、大魏建国这些事情,他也从来没有露出过如此激动的神色,在张小琪的感知中,他现在周身涌动的气息就好像是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小舟,大起大落,颠颠簸簸。
吴央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来一把将脸上的潮湿抹去,轻声道:“你先出去,我有话跟……这个老人讲。”
张小琪欲言又止。
吴央摇了摇头,道:“不会有什么事情。这个老人我认识,我们应该只是……聊些私事罢了。”
张小琪走出去了。
吴央看着一直没有说话、静静等着自己的老人,强行忍住再次流泪的那股冲动,缓缓走上前去。
吴央在老人身前坐下,竭尽全力不去看老人身上的铁链,尽可能平静地开口问道:“你怎么……落得现在这副模样了?”
老人似乎连抬眼皮都有些费力,他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吴央,轻声笑道:“我不是给你留了一封信么?已经告诉了你,我要去死了呀,现在不仅没死,还能再见你一面,这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吴央有些执拗地将头颅别到了一边去,道:“你难道以为我很想见你不成?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自我感觉良好?”
“这说明我从来就没变啊……”老人感叹道:“倒是你,远没有小时候那么可爱了,怎么总是摆出一副生人勿近地样子?这样不好,看着不喜庆。要是我当年遇见你的时候你就是这么一张臭脸,我指定不会收你为徒。”
吴央猛地咬紧了嘴唇,可还是没能忍住,出声呜咽了起来。
老人叹了口气,两条极长地眉毛耷拉了下来,看上去有些滑稽,也有些心酸。他伸出干枯的手掌,想要像很多年之前那样,轻轻抚摸眼前这个孩子地头顶,可是却被哗啦啦地铁链给扯住了。
吴央猛地起身,秋水剑出鞘,就要砍断锁链。
老人摇了摇头,轻声道:“小央子呀,别忙砍,让我再多跟你说两句话,说两句话之后再砍……”
吴央在原地怔住,然后喉咙中一声悲痛欲绝的吼叫,便迸发了出来。
如同看到父母死在自己眼前的绝望小兽。
原来铁链贯穿老人的身体,本已是致命伤,可是老人硬生生凭借高绝的境界和绝境之中的一线生机活了下来。只是铁链已经被凝固的血污将之与老人的身体连成了一体,倘若剧烈晃动的话,老人的身体就将会被再次撕裂。而已经多年没有进食,只能靠着头顶冰晶融化从而解渴的老人,显然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吴央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重新坐下,口中喃喃道:“是谁,到底是谁干的……”
老人笑着摇头道:“不重要了,不重要了……老一辈人的恩恩怨怨,你们不要掺和进来……”
老人笑道:“跟我说说吧,现在外面,是个什么光景?”
……
巫山。
中年人的装束打扮很奇特,一身显然是有段时间没有洗过的袍子胡乱地套在身上,头发脏到了要打结的地步。他的后背上负着一把缠满了布条的长形物体,一看便应该是一柄剑。苍蝇一直绕在他的周围嗡嗡乱叫,而他却从来不出手去驱赶。此时他半蹲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嘴里叼着一根不知名的野草,凝望深山或是远方。
和他气质完全不符合的一处,便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明媚而透亮,就像是山间最清冽的泉水,又像是世间最澄澈的语言。他的眼中仿佛有着山川大海、飞鸟虫鱼。当人们望向他的眼睛时,会自然而然地忘掉他身上的污秽与腌臜,不由自主地心生亲近之意。
若隐若现的熟悉狼嗥在耳边响起,他的嘴角浮现出了一抹笑意,拍了拍屁股,就要站起身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变故陡然发生!
一拳头,一个逐渐在他的瞳孔之中放大的拳头,悄无声息,而又满怀杀意地从天而降!
他根本没有丝毫能够考虑的时间,脚下巧劲儿发力,如人大腿之粗的树枝咔嚓一声从中折断,他的双腿在下落的过程中迅速蹬直,同时眼神一变,深吸一口气的同时反手就是一拳迎了上去!
硬碰硬!
对撞之后,加速落地的他脚掌一般都陷入了泥土之中。他猛一扭身,身子斜侧着飞了出去,躲过了那势如奔雷的第二拳。
站稳身子,他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愣了一会儿之后,伸出手来指着那人便破口大骂道:“你他娘的疯了吧你?!净往要害上招呼?!下死手?!你有这么恨我吗?!”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冷哼了一声,竟然是将手伸到了背后,抽出了一把亮噌噌的钢刀!
中年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颤声道:“操……你真的如此绝情吗……”
他干脆张开了双臂,闭上了双眼向后一躺,正好躺在了身后的一棵树上。
“既然你都这么绝情了,那你尽管来砍我吧,我不还手就是了。”
脚步踏碎枯叶的声音渐渐逼近,中年人紧闭的眼皮开始逐渐地颤抖了起来。
声音停了下来。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要脸皮。”
中年人颤抖的嘴唇立刻停了下来,他猛然睁开了双眼。
一道寒光带着凌厉的劲气直扑而来。
他瞪大了双眼,冷汗从鬓角缓缓滴落。微微转头,他看了一眼嵌在树干之上的钢刀,整个身子看上去几乎都要瘫软到地上了。
而那人已经转过了身,向着树林深处走去了。
中年人脸上的惧意和茫然渐渐消散而去,却而代之的是一抹颇为温暖的弧度。他用力将刀从树上拔了下来,快跑几步追上了那人。
“小则小则,你刚刚刀气那么猛烈,是不是真的想杀我啊?”
“是又怎么样?反正我又真杀不死你。你那一身武道境界,如今世间能胜你的应该不多了吧?”
“你说这话可就伤感情了!我刚才真的一口内力都没有提起来,你要是真想杀我,我刚才就已经死了。嘿嘿,老子就是在赌!就是在赌你小子舍不得杀老子!”
“……你脑子有病吧?”
“你第一天知道啊?”
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武痴李彦则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眼神极为复杂地看着身边这位邋遢地中年男子,轻声道:“你他妈竟然真的还没死。”
林青,或者说是楚苍,笑意醇和,轻声道:“老子的老婆孩子都还没安稳下来呢,老子怎么能死。”
这两个昔年亦敌亦友的异姓兄弟,对视良久之后,各自伸出了一只手来,重重地握在了一起。
李彦则眼中闪动着光,沉声道:“随我来!”
看着友人的身影猛然跃起,林青久违地微微一笑,仿佛又找回到了当年的感觉,于是纵起身来,随着李彦则一同在已经掉光了树叶的林间穿梭。
某处大树枝干上,两人一前一后停下脚步。李彦则朝下方空旷之处抬了抬下巴,话语之中竟然带上了些许骄傲的意味。
“看!”
楚苍望去,瞳孔骤然一缩,整张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凝重了下来。
只见这一片开阔的场地之中,竟然有足足三百条赤裸着上身的汉子,正排着整齐的队列,紧闭双眼,盘膝而坐。他们的呼吸吐纳隐隐之间竟连成一片,如同浪潮一般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楚苍轻轻呼出一口气,转头看向李彦则,笑道:“你这个武痴人,现在外面是什么光景,你难道不知道?未经大魏皇帝授权你便养起了私兵,干嘛?想造反啊?”
李彦则自楚苍一开口便紧皱起了眉头,用他那极其深邃的眼神看着楚苍。直到楚苍开始不自然地摸起了鼻子,他才低下头来道:“我以为你不会认同这个什么狗屁倒灶儿的大魏。你以为呢,这就是给你留着造反用的。像这样的兵卒在其他地方,我还有将近三千。你以为我这么些年都在干什么?真是闲着没事儿喝西北风,到处上人家家里去踢馆么?”他的声音中渐有雷霆汇聚,“呸!老子以为你死了的时候,建这些班底,是为了报复整个江湖!后来这什么大魏建立了,我又知道知道你没死,这就是用来给你当新皇帝的家业!而你呢?你现在过来告诉我什么?你不想报仇了?你不想实现你的理想了?你这辈子追求的东西呢?你坚持相信的那些原则呢?!”
楚苍一直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李彦则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有将近二十年都没有再见过的男人,突然感觉有些累,有什么东西仿佛一瞬间自身体之中被抽走了。这个曾经令整个江湖武人都闻风丧胆的男人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闭上了嘴。
楚苍还是没有抬头,低声道:“这些年,我走过了不少地方,在这巫山之中静思过,在闹市之中醉倒过,在河流之中沉睡过。我看过了不少人间喜悲,懂了不少市井百态。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李彦则并没有回应他。他也没有在意,自问自答道:“我发现我以前的想法太过异想天开。这个江湖,确实已经腐朽不堪,有些地位尊崇的权贵们,手脚确实难看的让人作呕。自李太白千年以前将大唐王朝搅烂之后,这样的病态已经深入到了江湖的骨血之中,倘若不治,便是自取灭亡。”
“我以往的想法,是一剂猛药。老话讲,顽症还需猛药医,不假。可是前提得是那有了顽疾地身体,得经得起折腾才行。而中原江湖呢,则是一副摇摇欲坠的光景,倘若真要这么干,只会被千百年来一直在南北两处虎视眈眈的胡人和蛮子给将身体彻底损毁。真到了那时,兄弟,你说我楚苍,到底是英雄,还是罪人?”
李彦则挑了挑眉毛,还是没说话。
楚苍干脆一屁股在树干上坐了下来,硬是将李彦则拉着跟他一同坐下之后,他才继续道:“师兄……他的方式是对的,步步为营,钝刀割肉,徐徐图之。兵不血刃地将整个中原的势力先团结到一起,把外边两个仇家先揍了再说,然后再慢慢解决咱们内部的问题。看着现在中原这一步一步走下去地样子,我有时候就真佩服师父当年的眼光。师兄他就适合拿那根铜棍,我呢,也就只适合提剑砍砍人罢了……要是真给颠倒过来,这中原天下,不一定乱成什么样儿呢……”
李彦则猛然转过头来,终于忍耐不住,怒气充满了整个脸庞:“你能不能不要再自己欺骗自己了?!那家伙他真的是想一步一步地完成你的梦想、给中原百姓谋一个出路么?不是!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现在和以后的大魏,和当年的大唐,以及大唐以前的王朝,有什么区别?!千年以前出现了一个李太白,以后难道就不会出现第二个么?循环往复,最后遭罪的,还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楚苍听着李彦则的愤怒的声音,眼神渐渐恍惚。他轻声道:“终究还是会有些不同的……只是最终的解在哪里,我找遍了天下,可还是找不到啊……”
顿了顿,他又轻声道:“小则小则,你知道不知道,我儿子现在已经站不起来了?”
李彦则愣住了,一腔怒火仿佛被一场倾盆大雨浇熄了个透彻。
楚苍晃荡着双腿,昂头看着这片熟悉而陌生的天空,感慨道:“这种时候,就应该喝上一点小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