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前来面对我,挑战我,你一定不太看重自己的性命。那么,你所追求的荣耀是什么呢,雷·兰吉尔·泽文?你不会真想要赢吧?告诉我那不是真的。”
对于恶魔的挑衅和嘲弄,泽文没有回应。
这是即便是他,也必须集中所有注意力对付的可怕敌人,哪怕只是一个小疏忽都会让他送命——不,和失败比起来,送命根本不算什么。
他们之间的距离根本算不上是安全距离,而不过是因为这个狭小的库房只有这么点空间可以移动而已。敌人肢体的每一个小动作,都足以让泽文汗毛倒竖;敌人表情的每一次变化,他都仔细地捕捉在眼中。没错,泽文的确在恐惧;作为一个凡人,他不可避免地在恐惧,并承担着恐惧给他的身体带来的负面效果,努力让自己保持着冷静和理智。
——因为他必须聚精会神地“观察”敌人,尤其是他在发动攻击时。他必须捕捉敌人的每一个行为和表现,不仅仅只是攻击而已。
他必须要在自己的防御崩溃之前,找到“恶魔之心”——敌人的核心!
*
有幸目睹过圣天使辉光的人留下了数量繁多的记载,远胜于《圣约》中笼统的描述。
但除了一些基本的相似之处外,他们的描述在细节的部分却如此地不同。究竟是美丽无暇纯洁的抚慰者,还是披挂重甲的主之战士,亦或是长袍加身的末日宣判者……关于天使的叙述总是有如此多的非议,因为甚至关于同一位圣天使,不同的记录者都会留下截然相反的描述。出于此种原因,许多记载被指为不实的,是基于想象的编造。
其中的一些的确并不那么可靠,曾经有不止一位醉汉声称他们与浑身赤裸的美丽天使共度良宵。
但关于另外一些相左的部分,他们也许并没有撒谎。基于对圣爱基拉尔的了解,泽文知道,对于天使这种不朽的神秘,那些记述是完全有可能的。
存在于世的大多数事物都不会因为观察者的改变而发生太大的改变。如果你能从一个角度看见一位身穿纱衣的美丽女子,那么你就可以认为,其他大多数人从这个角度都能看见同一位女子;哪怕你们对他是否美丽动人有着不小的分歧,但你们看见的仍然是同一位女子,拥有同样高挺的鼻梁和水晶般的双眼,身穿着同一件衣服,衣服上的褶皱也同样清晰可见。
——然而这群不朽而永恒的使者们却并不是这样的东西。
对于不同的人,即便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目睹到的同一位圣天使,他们眼中的那位存在却仍然会是截然相反的形象。
在一场著名的战争中,一位年轻的士兵看见了一位后来被称为“玻利斯法尔(Porrisphael)”的圣天使完全降临的伟岸姿态。他身着轻而敏捷的白色长衣,赤露出健壮的臂膀,脚下踩着炽热的红色火轮,左手持着盾,右手高持带着火焰的长剑;那张光辉而英俊的面容露出了自信的微笑,那是足以让所有士兵都大为振奋的理想般的微笑。正是带着这样的微笑,圣玻利斯法尔以勇猛的身姿投入了与丑陋恶魔的战斗,并光荣地在那里牺牲。
但在同一场战争中,另外一位已年过四十的老兵却如此形容那位陨落在此的圣天使。
“他那厚重却有些晦暗的金色铠甲上布满了磨痕和沙尘,那是久经战阵的痕迹,是光荣的勋章;严丝合缝的骑士头盔遮住了面容,看不清他的表情。当他那蒙尘的双翼展开时,战场上便卷起狂暴无匹的沙啸;当他手中的长矛穿透敌人的身躯,金色的救赎之火便迸发出刺眼的强光。他与恶魔激烈地争战,精疲力嘶,终于带着痛苦和无奈的怒吼将敌人带入了火光之中。”
他们两人都诚实地描述了自己所看见的东西,并无任何不实,看在主的份上。
他们的确看到了如此不同的东西。
因为他们的心是不同的。
而他们看见的,并非圣天使的本质,只是他们的内心和思想映射在这世界上的“象”。
供人们看见的形象并不是他们存在的本质。
不朽的恶魔也是同样的存在。
*
恶魔精于诱惑的理由当然并不只限于依赖于思想的窥视。
只要希望,他们总能呈现出让男人或者女人最为动心的形貌和衣着。就像见到大多数圣天使,大多数人都会产生崇敬和震撼的情感;恶魔能让人产生欲望,也能让人产生焦虑亦或是恐惧。
——不朽的存在并非由形态决定感受,而是由感受来决定形态。首先有应当产生的感情,之后才产生能够产生这样感情的形象,这就是不朽之物诡秘难解的“象”。
恶魔之心并不是恶魔的心脏,而是某种对于这种存在更为本质的东西。若要破解繁杂不定的“象”,找到敌人的核心,就必须首先深入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感情。
而那并非说起来那般明显的事情。
就像不能简单地用一个特征就概括一个人一样,人从不朽之物那里收到的感情“馈赠”也是复杂的,是许多种简单感情的糅合;而人心境的不同也同样会突出感情的不同部分,某些人对某种感情会敏感一些,而对另外一些感情则会迟钝一些。——从这个方面来说,泽文倒是有着相当方便的优势。
知悉自己的感情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找到诱发这种感情产生的部分,许多圣骑士先人的经验证明了那便是他的要害。——他的“核心”,他的某种贴近本质的东西,便掩盖在其象之下。
当然,就像凡人通常并不表现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不朽之物当然也不会简单地暴露他的要害。即便对于次降临的恶魔,他们依赖于附身的存在形式,在表现出的“象”上有着相对受限制的肉体外形,但他们亦能通过掩盖和粉饰,通过行为和言语,让凡人产生其他混淆性的感情,这就是许多恶魔的表现和行为乍看上去简直无法理解的原因。在通常的状态下,即便是经验最丰富的圣骑士也很难简单看穿敌人的伪装,找到敌人的核心。
只有当敌人释放能量发动全力进攻的时候,他才会将自己的本性暴露无遗。他的进攻越凶狠,倾注了越多的地狱力量,自身的本质便也会暴露得越多。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充裕。
*
“噢,看看这周围,看看这些林立的长矛,真可怕!”被恶魔依附着的那张憔悴的脸上露出了夸张的表情,“这里边都是灌注黄金的吧?想在这儿给我设下陷阱?你应该知道的,不管你在外边包裹上多少层铁皮,你都不可能瞒过我的眼睛。”
“我并无此意。”泽文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地低沉。即便是以沉稳而自负著称的他,单凭他的肢体动作便足以看出他正承受着的巨大压力。
“你还真是奢侈啊,圣骑士,将如此多的黄金随意地堆在这里,你浪费了足以让无数人获得永生幸福的财富。就为了取得一些主场优势,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吗?”恶魔并未因为被这林立的黄金矛层层包围而感到慌乱,反而露出了笑容,“你到底在想什么呢,雷·兰吉尔·泽文?你不会只是又忘记了这一点吧?忘记了由你自己发现了东西?噢,那可真是太糟了。”
“什么意思?”
“啊?!你还真忘记了吗?那可太好了。”恶魔煞有介事地作出惊喜的表情,被称作眼睛的两个空穴似乎正以危险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搜寻着可趁之机。
“因为,圣天使之焰与地狱恶魔之焰,如你所说,是如此相似的东西啊——
真可悲,你竟然忽略了这一点——还是说,你另有所图呢?
——因为你的主场,不也正是我的主场吗?!”
*
泽文倏然低下头,一根由无状魔力操纵着的黄金矛从他的侧后方以闪电般的速度直线投射出来,从他的面前疾速掠过!
正同一刻,敌人第二次从正面逼近了他!
他的手掌已经在不知何时转变为了锋利的骨质凿钉,朝他的左手侧直袭而来!
因为片刻的疏忽,泽文没能完美地作出躲避。
在那不到一咻的时间里,他即刻改变了策略!
——他将用以集中防御的左侧天使之手也瞬间重构成了锥形!
尽管这样一来的正面防守面进一步缩小了,但由于敌人正是自正面发起的直击,当敌人的锥尖刺在极度光滑的锥形防御侧面时,便会顺着其倾斜的表面滑开,卸去一部分的力量——如果倾斜度足够的话,甚至可以卸掉大部分的力量!
当两个锥形相冲击的时候,唯一的完全受力点仅出现在双方锋尖的相抵之处,而要回避这种情况却容易得多。
正因为敌人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反而不容许他自身有足够的间隙,在这短暂的过程中以无状的魔力大幅度变更自己的进攻路线。——比起直接释放能量产生的速度来说,间接操控的力量不太可能达到同样的级别。
但即便作出了应急的反应,他依然没有讨得什么好处。
敌人选择从他的左面发起进攻,为的是让持剑的右手走一个更长的反击路径;如果他要对恶魔予以还击,那么势必要先作出侧身的动作,那只会增加他的反应时间。
而且,在这个时候,泽文必须首先对别的东西作出反应——
*
“咚咚咚!”
在恶魔发起正面攻势的同时,背后的攻击也同时命中了。
——正面交战的那个片刻,泽文的背上便插上了三支黄金矛!
在没有天使之手保护的情况下,他厚实的铠甲也勉强挡住了飞射的长矛,但矛尖仍然稍许穿透了背甲,甚至有一支已经扎进了他背后的皮肉。
恶魔的魔力并没能将长矛以足够射穿这副铠甲的速度朝泽文击发出来,显然,距离对敌人的攻击威力也造成了一些削弱。而由于速度不够快,泽文也才能够在它命中之前听到其掠过空气的微弱响动。
最后使黄金矛获得了刺穿铠甲的额外动能的,是黄金矛自带的击发装置。
依赖于自己出色的反应,那支射往自己后脑的黄金矛被自己的后肩挡下。纵使他也戴着质量上乘的头盔,投射物对头部的重击也有可能使他陷入短暂的晕眩,这在这种情况下不用说有多致命。
令泽文陷入尴尬处境的是,他不能用天使之手来抵挡长矛从诡异的角度发出的投射——他甚至必须让天使之手避开长矛的攻击。
——因为那是黄金矛。
黄金对地狱火的导流效果,对由圣焰构成的天使之手是同样有效的!
即便未必能一击穿透,黄金矛的攻击也会极大地削弱天使之手的防御能力,导致他更难以应对敌人的正面攻势。
要知道,天使之手在短时间内是不会自我重构的。
——那是他借来的东西,是不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作为一个凡人,他没有能力恢复它。
而他痛恨这一点。
他痛恨凡人的无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