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而来的冷风被飞驰的马匹迅速地甩到了身后,急促的马蹄声踩着他心脏颤动的步点。
弥斯死死地咬着嘴唇,泪水便不争气地从他脸上滑落下来,飘散在空中。望不见边际的岭地上,只有他独自一人,带着无比的悔恨,将狼狈的表情深伏在飞扬的马鬃里。
不,不争气的哪是眼泪?不争气的是自己。
是自己。
他不敢回头,不敢回头面对因自己的懦弱和无用造成的后果。
——那是由他的手臂无法挽回的后果,由他的肩膀无法承担的后果。
不仅如此,那后果还要从后面追上他,贴在他的耳边,仿佛要吹起他的鬓发。
“——三——”
“——二——”
“——一——”
“欢迎来到——不属于你的领域!!!”敌人的声音里充斥着癫狂。
如同突然爆发的绚丽焰火,炽红的碎炭木迸裂飞舞。恶魔从燃烧的小屋中腾跃而起,在空中翻滚过身,便如陨石般携着炽热的火焰朝弥斯逃窜的方向冲落下来。随着一声剧烈的炸响,一阵猛烈的热流扫过他脚下的草地,将草木吹得直不起腰来。
这一次粗鲁的坠落当然让萨迪尔那脆弱的肢体在着地的过程中摔得粉碎,但那并不能减慢恶魔的脚步。全新的,也是修长得畸形的肢体已然取代了原本腿脚的作用,以难以形容的丑陋姿态迈开大步,飞速追赶上来。那看似像人却又完全不成比例的肢体,每踏过一处,那里的草地便开始熊熊燃烧;那大得夸张的步幅和疯狂得与抽搐无异的步速,除了地狱的罪恶,于此世不会再有如此令人作呕的生命存在了。
“跑吧!快跑啊,我的祭品!!我就快要追上你了!!!”
“……主啊……原谅我……原谅我的愚蠢……”
弥斯窝囊地啜泣着,所能做的却只有夹紧马腹。那是徒劳的,因为马已经和他感受到了同样巨大的恐惧,一边狂奔一边惊恐地嘶鸣。
“是啊!!正是你的愚蠢,让我重获自由!!!我现在,可是开心得不得了啊!!!!”
恶魔的狂笑依然在他耳边,仿佛永不停歇地折磨着他的精神。
“泽文的两个命令,哪怕你遵守了一个,我都会被牢牢地囚禁在那黄金矛的监狱里,直到被彻底毁灭!如果不是你,只剩下一只手的我,凭借凡人的那点可怜的力量我又怎么有可能逃出来呢?!”
“不过你也不用太过自责,因为打从泽文的眼睛里看到他这个不成器的学徒的样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放我出来。——因为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很抱歉,你根本就不可能成为圣骑士,永远也没有可能。”
“你真以为你是凭借自己的才能加入的风暴崖?你难道还不知道吗?你只不过是谢宁·莱格尼斯计划的牺牲品,一个他用来与真理议价的筹码,不过如此。——因为你只有这点才能而已。”
“不可能。”
“谢宁·莱格尼斯的小算盘也是不可能的。”
“——因为就在今天,他就要失去他的筹码了。”
恶魔的声音突然停下了,留在弥斯的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不是结束,而只是因为就这样,施与的痛苦还不够多,还远不足以使他满足。恶魔似乎思索了一个片刻,这才继续对他说下去:
“……噢!那就告诉你另外一个有趣的事实吧!”
“为什么我要放你三霎的时间,让你逃跑呢?”
“当然不是为了感谢你放我出来,别傻了。”
“那是因为我需要三霎的时间,好好地饱餐一顿。”
“——刚从囚禁中解脱出来的、虚弱无比的我抢得的新的身躯,可不能毁在那柄褪魔之刃之下啊!如果不让你扔掉那把匕首,我怎么能安心呢?哈哈哈哈——!!!”
恶魔的嘲弄还未结束,一声痛苦的长嚎便已经响彻了昏暗的天空。
“……我……都做了些什么……”
在他的自责和懊悔足以彻底吞噬他的精神和理智之前,残暴的敌人已经无法再等待了。
“……噢,抱歉,我似乎……抓到你了。”
从他的背后,似有一阵腥臭的雨泼上来,染湿他的衣服。
是血。
无状的魔力抓住了惊惶奔马的肠子。在可怜的它能发出悲鸣之前,他的肠子和内脏已经从肛门拖出,躺在为鲜血染红的草地上,拉成一条直线。
它向前一倾,将猝不及防的弥斯抛甩出去。被强大的惯性卷携着,弥斯狠狠地摔在地上,仅仅凭借自己本能般的受身技巧才没有昏死过去。
但当他接连翻滚,直到最终痛苦地捂着摔伤的手臂侧卧于地的时候,死亡的判决书已经签下。
“哦呀……不用担心,这一次会很快结束的。”
再一次,恶魔畸形的躯壳高高地跃起。
其上燃烧着的灼人烈焰,仿佛就此张开了翅膀;那绽放着眩目光晕的炎轮,使那已沉的夕阳黯然失色。源源不断地,从恶魔的身体里喷涌出咆哮的能量。
在空中稍作停留,卷携着恐怖的绝对力量,暴虐的恶魔直朝着弥斯躺倒的地点坠落下去。
弥斯呆然仰望着那壮丽的第二颗太阳高悬于天际,在这噩梦面前,绝望彻底支配了他的精神。他已经放弃了,放弃了任何无意义的抵抗,任凭死亡的命运坠落下来。
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挡或是逃过这一击了,他的肉体甚至会在他的灵魂意识到之前就分崩离析。
纵是大地都会崩裂开的打击正在降临——
*
——然而,奇迹却发生了。
一道耀眼的金色流星划破了晦暗的晚空,正在恶魔下坠的半空中,射穿了他的胁下。
他的部分身躯于黄金色的火花中应声破碎,血雾瞬间染红了天空,金属碎片四散飞溅。
“……什么?!!”
那是一发从惊人的距离、以惊人的速度投射出来的黄金矛。
那其中蕴含的能量,甚至在击中敌人的瞬间也将自己粉碎。
为巨大的冲击力所阻击,恶魔的攻击路线被生生扭转,从另一个角度坠落到地上。但这也没能迟滞他多久,敌人很快便重整旗鼓,生长出新的肢体以替代毁损的部分,尝试着再度朝弥斯扑上来。
——是的,他仍然选择弥斯作为他的攻击目标。
恶魔的真理之视当然不可能没有注意到从远处迅速逼近的新的对手,又或者说,老对手。不过正是因为他注意到了,他才会选择尽快出手杀掉这个多余的凡人。不仅因为抬手杀掉一个凡人不比他杀掉那匹可怜的马匹困难多少,还因为弥斯的死亡将会给他的新对手——或者老对手的精神带来极大的愧疚。
那也正是由他的真理之视清清楚楚地看到的,他最大的敌手——雷·兰吉尔·泽文的恐惧!
只是,泽文没有给他得手的机会。
另外两枚黄金矛接连落在恶魔的身前,逼得恶魔向后急退,甚至退出了仅凭无状魔力能够抓到弥斯的攻击范围;与此同时,弥斯的身边犹如掠过了一阵汹涌的黄金之风!
乘着他最自豪的战马“晨风”,缠裹周身的圣焰之涡仿佛发泄着他的愤怒。
已经在费兰多卡萨补给完毕的风暴崖之冠,雷·兰吉尔·泽文已然抵达了战场!
*
“原来如此……”
尽管泽文的攻击来势凶猛,恶魔还是很快就理解了泽文是如何将黄金矛以那种无法想象的速度抛射过来的——快到甚至是自己作为恶魔的反应速度都未必来得及在空中躲避的程度。
答案就是战马。
那是当然了,战马才是圣骑士真正的灵魂!
广袤开阔的地带,事实上那才是让圣骑士真正如鱼得水的战场!
——因为无论是圣焰之力还是天使之手,凡是由圣焰提供的肉体强化效能,都能传递甚至辐射到圣骑士的周边区域!
距离越近,强化效果就越明显。不仅仅是战马而已,甚至处在极接近范围内的战友都能得到圣焰力量的微弱加持。而圣焰之力在肉体极限的基础上对速度和力量的成倍提升,对于运动能力和爆发力都更强的战马,效果才尤为显著;同时,圣焰的肉体强化效果对身体产生的负担也同样能由马匹来分担。
也就是说,与战马合而为一体的圣骑士,那才是圣骑士的完整形态!
而那还仅仅是对一般的圣骑士而言。
对于已经掌握了圣焰的初步控制的雷·兰吉尔·泽文来说,他已经能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
——通过将所有圣焰都集中在战马的身上,让自己的战马全力跑出极限的瞬时速度,再在短暂的时间里将圣焰的力量传递并集中于自己的手臂肌肉;只要在战马减速之前借着惯性将黄金矛发射出去,便能在顷刻间将超过原来两倍的战斗效能凝聚于自己的致命一击之上!
更何况,那匹名为“晨风”的骏马可是风暴崖最快的战马之一!
这样抛射出来的黄金之矛,就有可能达到连恶魔都捕捉不及的极限速度!
“不过,你还剩多少支长矛可用呢,圣骑士?”
占据着萨迪尔身躯的恶魔狞笑着。通过威胁已经失去了战斗力的弥斯,他已经成功地逼迫泽文迅速地消耗掉他随马携带的黄金矛。
这是一场毫无准备的遭遇战,对于双方来说都是如此。尽管与在军械库交战时,恶魔的状态已经大不如前,但在如此仓促的情势下发生接战,局面的严峻对于泽文来说不言而喻。
留给泽文的进攻手段只剩下一个。
“一支就够了。”
说着,晨风的马掌下再度窜起金焰。
擎起仅剩的一支黄金矛作为骑枪,宛如在枪术比赛中一般,泽文驾起马,驰骋着朝敌人的方向发动了搏命的冲锋。
*
“雷……”
圣爱基拉尔的声音再度萦绕在他的耳边。
在那如竖琴般悦耳的声音传达着讯息的时候,即便时间也几近停止流动。
——实际上,那不过圣焰激发下的超感官作用。
“……即便如此,你仍要选择迎战吗?”
“你还能保持集中多久?”
“你的身体还能负担圣焰的力量多久?”
“为了提早一天赶回来,你已经整整三天未曾睡眠,现在你又要立刻进入战斗,面对那种敌人。”
“……你该知道你绝无可能得胜。那毕竟是恶魔,是与我等对等的存在,是我等使者的倒影,拥有的不仅是力量,还有超越凡人的智慧。”
“闭上嘴。”即便没有说话,泽文的脑海里给出了强硬的回答。
“我并不用嘴对你说话,但你不能倒在这里,就为了那样一个普通的凡人小孩。你不能这么做。”
“我当然不会就此倒下,但……我本不必犯下这过错,从一开始我就应该拒绝他,将他驱逐,让他远离这个他本不该涉足的领域。那孩子若是因我犯下的错误而死,那么我也不会吝惜自己的牺牲,但以此向见证一切的主赎清罪过,这就是我的荣耀。——我承认,那孩子正是我的恐惧,而这也正是我面对这份恐惧的方式。”
“不,一切仍有余地!允许我为你而战,让我解决此事!哪怕只是一个瞬间也……”
“我已经说过了,我绝不会违背我的誓言,我绝不会再向你祈求任何新旧约之外的东西了。说到底,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依靠圣天使来完成任何功业。死心吧,爱基拉尔。”
“该死,我不需要你的祈祷!我只需要你……”
“不,我拒绝。”
“……为什么?!”
泽文没有给予他回答,反倒以自己的尊严,向那位愕然的圣天使作最后的示威。
“你只需要看着就好,看着我踏上胜利——亦或是殉道之路。”
*
他与敌人的照面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不,那是远比电光火石还要短暂的瞬间。
风暴崖最敏捷的战马“晨风”已经抵达了它的极限,如同盘绕着滚雷的金色闪电!
而他持矛的手臂已经早早就位,从战马的身上倒流回来的圣焰能量正涌动在他的血管里,传递、汇聚至他右侧身体的肌肉之中。
只待那刹时的接触!
恶魔终于没有再跃至半空中,因为他着实感受到了来自这一帝国最杰出的圣骑士的威胁,若是早早地固定了自己的移动路径,毫无疑问会被击败。反之,他以四条腿牢牢地支撑甚至是抓握于地面,为的正是在交手的那须臾之间作出精确无误的运动,也只有这样才得以避开泽文手中黄金矛的锋芒!
就是这一刹!
甚至在战吼从他的喉咙喊出来之前,双方同时发起了行动!
从近在咫尺的距离,泽文以全力掷出那一搠的时机,也正是恶魔扑将上来的时机!
那正是在截然不同的领域,进行的一场宏大的枪术竞技;而失败者,将失去一切!
“Sechiah!!!”
下一倏,锋利的黄金矛已然同敌人的一半身躯一同崩碎开,化为金色的齑粉。由泽文身上传递过去的金色的圣焰,已然窜上了敌人的全躯,吞噬了敌人的身体!
得手了!
胜负已分!
……了吗?!
*
正在泽文丢下手中残缺的矛身,伸手去摸腰间的斩魔者的当儿,他才注意到自己并没有就此获得胜利——恰恰相反。
卷携着圣焰的黄金矛,其作用仅仅只能重创对手,让对手一段时间里无法还击。如果要宣布胜利,他还需要拔出斩魔者,对他已然锁定了的恶魔之心施予最后的一击。在直面了自己的恐惧之后,那并不再难于判断。
但令他心脏一沉的是,在自己拔出斩魔者之前,他已然注意到了自己落败的事实。
这一击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在他与敌人交手的几乎同时,由敌人占据的另外一具躯壳正从晨风的脚下破土而出!
——那是索伊的身体,已经在烈火中解脱了束缚;他同样擎着一支黄金矛,从那已经被瓦解的囚牢上拆下来的黄金矛,便径直向泽文前倾的身体刺去。
正如恶魔的计算。
仅仅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看清了泽文战法的致命破绽。
*
为了给长矛提供足够的速度,泽文必须将圣焰从战马转移到自己身上。
问题在于,失去了圣焰力量加持的战马,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便会承受到巨大的反向阻力,进入急减速的状态。
那对于战马的膝盖则是一个无法承受的负担。
如果不加以保护,战马不经强化的腿部肌肉和骨骼绝没有可能承受得住那样的冲击,将在片刻间彻底粉碎。如果要保持战马的继续作战能力,泽文就必须调用更大比例的天使之手,以图为战马的腿部提供强化的保护,将可能承受到的巨大冲击消解。
——那也就意味着泽文必须要削弱用以保护自己身体的天使之手!
不只是这样而已。
战马的急减速同时也意味着他自身也将被战马以一个巨大的力量向前抛出去。如果要将自己稳定在马背上,他必须在减速过程中压低重心,保持身体前倾的平稳姿态。
——那同时也夺走了他在马背上的移动力,使他不可能以腰部或上半身的移动来躲避任何攻击。
攻击结束的那个瞬间,正是他最脆弱的时间点。
而敌人抓住了这个机会。
虽然他黄金矛的一击正中剥夺了敌人对另外一个身躯的继续控制,使得那具身体的全身都瘫软下去——但那也同样在恶魔的计算之内。黄金矛在脱手前已经蓄够了充足的动力,到了仅凭惯性也足以洞穿泽文所有防御的程度了。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失败已经无法挽回了。
*
“结束了,这脆弱的生命。”
对自己的失败,他并没有感到意外。
在他对抗着这些远比自己强大的生命形式的短暂生命旅途中,他知道,哪怕借用了圣天使的力量,只是一介凡人的他也终有一天会失手。自己或许能取胜一次,取胜两次,甚至取胜数十次,但他不可能永远胜利下去。这是弱小的本质含义,也是某种必然,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即便是知道,选择了这条路的他也必须面对这事实,因为这就是圣骑士的道路。
不敢以凡人之躯面对不朽之物的,又何以取得与之抗衡的不朽之力?
在心中对自己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他没有表现出额外的情绪,甚至平淡得出奇;又不如说,这就是他期待已久的结局。
——大概,到了在主的座前接受审判的时候了。
创造了世界万物的主,究竟会如何评判他的一生呢?
最终,只有抵达那里的时候才会知道了吧?
*
“自以为这样结束就能取得足以跻身于我等的荣光,这未免也太简单了吧,雷?!”
从索伊的手中飞射而出的黄金矛在倏然显现的天使之手之前撞得粉碎,明亮的正六边形脉络即时便沿着金色屏障的表面向四方波散而出。尽管同是由圣焰固构而成的屏障,在黄金矛的攻击下同样遭受了严重的损耗,泛起激烈的光焰——但那是远比泽文身上的天使之手耀眼无数倍的天使之手,绝无可能被这样的攻击就轻易突破。
那是真正的“圣天使之手”。
闪耀着金色火舌的阔剑从那具尸体身上掠过,仅仅是扫出的余焰便瞬间将其化为飞灰。
黄金般的光辉,甚至比正午的太阳还要耀眼;伸展开带着奢美光泽的羽翼,那美丽至极的存在将夜晚映得宛如白昼。
“我告诉你,还远远不够,想都别想!起码你得活着再干出点事情来才有资格与我等相提并论!”
“……多管闲事的鸟人。”
泽文的脸上现出相当的不悦,“我可没有请求过你做这种事情。”
“雷你这家伙……”圣爱基拉尔闭上眼睛,一副困扰的模样,“实在是个……矫情又固执的蠢货!”
“你说什么?!!”
这是泽文第一次从面无表情的圣天使口中听到这样激烈的措辞,尤其是当它们从如此完美的生命口中吐出来的时候。
虽然,他并没有实际上张开嘴巴。
“我说你是个矫情的白痴。”圣爱基拉尔毫不客气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尽管他知道直接抵达对方思想的语句是不可能会听不清楚的,“什么荣耀,真是够了!我已经受不了你这白痴了!”
“反正你已经没有那东西了。”
“我说过了,在幽暗丛林的时候我并没有离弃你。我可以指着大能的主起誓,那绝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
“那又如何?那并不能改变事情的结果。试图依赖你的显现就是我犯下最大的错误,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泽文板着脸,并不打算给这位圣天使好脸色看,“离远点,别介入我的决斗,这样取胜只会让我的荣耀蒙羞。”
“我才不关心你的狗屁荣耀,你这个麻烦的巨婴。”
“……”
“只是这一次,我无法容忍主的敌人在我面前肆虐,这才降临于此,只有这一次而已!别自大了,雷,我的决定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倒是你应该躺到一边去,老老实实地见证我从敌人头上割取胜利!”
“我拒绝。”
“那可由不得你了,雷。如果你真的想死,那便利落点自行裁决;否则,你就只能乖乖地待在我身后,拾取我的胜利果实。因为你区区一介凡人,别想指挥我的行动!”
“……爱基拉尔,你这家伙……”一时间,泽文竟也无言以对。
“怎么了?你要加入战斗,抛弃荣耀,和我一起二对一,还是要在一旁看着,随你怎么选吧!”
那张雕塑般的脸上,圣爱基拉尔的嘴角竟然浮现出了得意的微笑。
“若要我放任借使自己力量的立约者以这种愚蠢的方式死掉——”
喷涌着火舌的圣剑横在那身金色的古式铠甲之前,圣天使的冲锋在转瞬间便已经轻易达到了泽文射出的投矛的速度——那是任何凡人都不可能奢求的力量。长久以来,泽文不过只是借用着他的一部分力量罢了。
“——我等的荣耀,要往哪里放?!!”
*
“噢!噢!!这可是犯规行为!”
占据着萨迪尔身体的恶魔皱起了眉头,拖着受伤的身躯疾速远离。
“一对二,这可和说好的不对啊!!”
势在必得的攻击竟然没能得手,刚才的打击也让自己遭受了相当的创伤,对他来说此种情况已经不难作出选择。
“记住我的名字吧。这一次,我决定选择‘克兰蒂(Crandy)①’作为我在这个世界的名字。”
“好好地记住它。等我完全降临的时候,我会期待着结束我们未完的决斗的,雷·兰吉尔·泽文。”
面临着圣天使的攻击,允许他送出留言的时间并不算多。那柄熊熊燃烧的天使之刃,正亟待收割他黑暗的灵魂。
不容许片刻的犹豫,萨迪尔的身体即刻从中央爆裂开来,炸碎成一片血雨。
一切都发生在无法计量的短暂瞬间。
*
圣爱基拉尔扇动双翼悬停下来,结束了自己的冲锋。
“没办法,那家伙放弃了肉体逃掉了,他应该早就作好了这种准备。真理之视已经捕捉不到他的踪迹了。”
“同级真理之视的相互抵消吗?你还真是够没用的。”泽文皱起了眉头,“无论要蛰伏多久,他总会找到新的肉体,重新回来的。”
他知道那也就意味着还将有不知多少人将惨死于敌人的手下,而此刻他也做不了什么。
“克兰蒂”,他选择了这个名字。
“那么,他又是如何逃出来的呢?我想,你当然已经有答案了。”
泽文的目光投向了在不远处的草地瑟瑟发抖的弥斯。直到恶魔逃离,牢牢地支配着他的恐惧才得以喘息。所有战斗只发生在极为短暂的片刻,以他的肉眼当然不可能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正因为这样,以凡人之躯旁观这种战斗本身就毫无意义,这也是为什么泽文从一开始就不想带他前来。
“你要如何处置他?你知道那孩子做不成这种事情。他没有那样的精神支柱,足以让他拥有面对恐惧的勇气。”
“……”
“你知道他成不了圣骑士。”
“闭嘴,爱基拉尔,我当然知道。”
“我想你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这不是什么能被随便原谅的过错。”
“我知道。”从他沉重的语气中,爱基拉尔嗅到了他的矛盾。
“希望如此。”
耀眼的金色光影虚化成光点,消失无踪了,但只留下逐渐没入地平线的黯淡夕阳。
泽文拍了拍晨风的侧颈,它也很疲惫了,但还有最后一件事情必须要做。
领受了主人的命令,矫健的战马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朝着逐渐恢复了理智的弥斯走过去。
*
听到老师的战马走近,弥斯只是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
“……老师……”
“恶魔逃走了,从你的手上。我交给你的任务是什么?”泽文的质问冰冷刺骨。
“……我……”
“牢牢地闭上嘴,听我说完!”泽文老师的斥骂从未如此愤怒过。
他当然有理由愤怒。
“这就是你期望的吗?从要求这任务开始,你就期望这样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能服从我的命令?!为什么非要把事情搞砸?!!”
“我只是想赢得老……”弥斯还没能争辩什么,他的话语便被更激烈的怒斥声淹没了。
“你真以为你自己很勇敢吗,想要独自面对恶魔?!是什么给了你这种错觉?!”
“你错了,你并不勇敢,你只是鲁莽冲动,自以为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从没面对过恐惧,不代表你就无所畏惧。”
“这所有罪孽,全部都必须由你来背负。从他逃走的这一天起,那个恶魔杀的每一个人头,全部要算在你的头上!!!正是因为你的软弱,你的愚蠢,让他们蒙受灾难和死亡!!!”
“……我错了……老师……对不起……我错了……”用颤栗的声音,弥斯结结巴巴地说着支离破碎的单词,却止不住自己不断向下淌落的泪水。内疚。自责。羞愧。耻辱。还有……委屈,“……我不知道……我也许……也许背负不了……这么多……”
忽地,一股恶心感冲上他的脑袋。
曾经组成萨迪尔身体的那些微小的渣碎仍然在风中飞扬着,将浓臭的血腥味弥漫到战场的周围。忽地,弥斯的胃开始急剧收缩、痉挛,他一下子便趴倒在草地上,背过身去,开始不住地呕吐,仿佛要把胃从里边整个翻出来倒空。
正如六年前泽文老师考验他的那天,他在面对自己亲手砍杀至死的罪犯一样。
一边吐着,眼泪却像雨一样淌落在酸臭的呕吐物上。他尽力地忍住自己,不让自己发出不争气的哭声,但只是那短促和痛苦的呼吸声便早已暴露。
他很不甘心。很不甘心。
但泽文没有加以理会。
“踏上去往费兰多卡萨的赎罪之路,从这里。这是我给你最后的命令,是否服从就随你便吧。”泽文重新恢复了无比漠然的语气,他言语中的愠怒仿佛也在一瞬间荡然无存,“抵达离主最近的地方,在圣裁三角面前祈求主的宽恕。是否原谅你,让主去决定吧。——我已经不愿意再宽容你的过错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弥斯的脑袋仿佛“轰”地一声,几乎要从中炸开。
几近崩溃的弥斯一下子扑上去,咬着牙,抽噎着死死抱住了晨风的马蹄,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他想哀求老师的原谅,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因为弥斯没有脸去请求原谅,更没有这个资格。
他知道自己应该永远地烙负着这份羞辱,永远作为一个懦夫活下去。
但他……不想就这么……
“……老师……”他从未想过,这像乞丐一样可怜巴巴的央求会出自自己的喉咙。
“噢,是的,你没有听错。”
泽文的嘴角微微扬起,发出一声冷笑,接下来的话仿佛死刑宣判。……不,那更像是等待了许久的解脱。
“自此时此刻起,你不再是骑士团的一员。
梅耶撒的弥撒铎,你已被逐出风暴崖。”
说完,他毫不留情地回马,背身离去,没有一丝的留恋。
“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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