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弥斯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不,是已经干了什么的时候,他正站在那位受害者伊礼苏侯爵与杰斯帕·洛法里安之间,沐浴在一众贵族惊为天人的目光之下,以极端潇洒的姿势向洛法里安侯爵伸出代表抗拒意味的手。
“……你胆敢推我?”
纵是洛法里安也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瞪圆了眼睛,“报上名来。”
但只有弥斯自己知道的是,那不过只是表象。
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这酒劲……竟然这时候才……看在主的份上,我到底喝了什么?!!”
弥斯在心里暗自叫苦。他只能感觉到持续不断的热流直直朝他的脑袋里冲击、翻滚,试图麻痹他的意识;似乎有一种冲动贯透全身,赋予他一种将哪怕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就立即付诸实施的、难以描述的奇妙行动力。
是那两种名贵酒水的其中一种?还是说,是两种酒混合在一起的作用?他分辨不清。
他知道的只是,再一次,自己用乍听上去满是挑衅意味的语气回答了对方。
“无主的骑士,弥撒铎·梅耶尔,雷·兰吉尔·泽文大人的学生,尊敬的大人。”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躲在一旁不远处的寇林——他正捂着脸,完全一副“完了,全搞砸了”的表情。
是的,他自己当然也知道对方是个如何不好惹的角色,毕竟寇林已经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强调过这一点;他当然也知道了宫廷有宫廷自己不成文的规矩,而对此一无所知的自己,在此种情势下强行为他人出头是一个显然愚不可及的鲁莽举动。
“嚯嚯,一条狗。”
然而,洛法里安似乎并没有被弥斯的顶撞加倍地激怒,反而显得冷静了一些,只是露出更加难以揣摩的笑容,“你说,你是个无主的骑士。”
“对您我无意欺瞒。”
“所以,你并不侍奉于德雷希,是吧?”
“自离开风暴崖以来,我还不曾拥有过侍奉任何一位大人的荣幸。”
“既然这样,你仍然选择顶撞我?”
“无意冒犯,大人。”
虽然仍有些许犹豫,但既然事儿已经干了,干脆就硬着头皮一装到底吧,他这么思忖着。
“……但我认为,您不应该在费兰多西亚圣宫做出这种事情。这是不对的。”
“你觉得,我的做法有哪里不对?”洛法里安挑了挑眉,反而提出了有些不寻常的追问。
“因为这是犯上作乱!”莫名强烈的酒劲再一次涌上来,弥斯几乎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您作为黎明之星军团的统帅,自当维护公国的秩序,大人!”
当然,他很快就又后悔了,这无异于指着洛法里安大人的鼻子公开地指责。……虽然就内容来说,他自以为没有什么问题。
他正满怀忐忑地期待着对方雷霆大作,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洛法里安却反而高扬起了嘴角,从脸上再也看不出一丝怒意。
“不错。虽然鲁莽无谋,但不错的回答。”
弥斯稍稍舒了一口气,尽管他完全弄不清这样的问题寓意为何。
“那么,以这等罪名,我又该如何判刑呢?”然而,洛法里安紧接着又向弥斯抛出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如果不是刚才已经那样回答了,弥斯本会尝试表现得更圆滑一些的。
“理当遵照公国的世俗律法,从严执行。若非如此,自此之后无人再会敬畏于费兰多卡萨公国的权威。”
弥斯的直白竟收获到了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后果。那位喜怒无常、难以捉摸的洛法里安大人连连点着头,露出意外满意的笑容。
“好回答。”
听到洛法里安大人的回答,弥斯的心里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虽然看上去是个完全不可理喻的家伙,如果能就这样奇怪但顺利地解决一切矛盾,那不就是皆大欢喜的好局面了吗?
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
“不过,如果你以为一个好回答就能让我原谅刚才的冒犯,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嗯……诶?不能吗?”
“就算是同样无可挑剔的答案,也只有从有能力的人口中才有实践的价值;即便说着同样正确的话,弱者是不配得到承认的。”
毫无征兆地,如同奥拉夏荒原多变的云,杰斯帕·洛法里安的脸上再一次浮现出残忍的表情,以逼近猎物似的步伐徐徐走向弥斯。
“——所以,你又如何呢?”
*
杰斯帕·洛法里安已然毫无掩饰地表现出了自己的敌意。
作为久经训练的职业军士,弥斯当然不可能不防备点什么。事实上,他的两只手臂都下意识地半提起来,以方便应对接下来可能面临的各种情况。
——但他的脚下还是失掉了平衡。
杰斯帕·洛法里安侯爵乍看上去并不是那种非常魁梧的类型,因此当伊礼苏爵士被如此轻易地徒手压制的时候,他认为那位不幸的希塞尔贵族只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只有当自己置于同样处境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洛法里安所使用的,并不是什么花哨复杂的技法。他只是简单地右腿上步,从弥斯的右身侧切入膝后、作勾绊,同时右手出击直扼对方的咽喉,上下身协同发力破坏对手重心,这样朴实无华的寻常摔投技术。其反制的思路也相当简单直接,他需要做的只不过是右腿后撤一步,同时重心前压,伸手控制住对方施压的右手便可。
问题在于,洛法里安侯爵那并不算厚实的身体瞬间爆发出来的速度和力量,完全令他始料未及。
在他能够撤腿回来之前,洛法里安就已经紧紧地勾住了他的小腿;而那只直击喉头的右手,更是直接从弥斯双手布防的间隙穿插而过!
喉头遭受到的猛击让弥斯片刻地感到窒息,而顷时之间,他的右半侧身体已经完全被掀至半空!
在此之前,只有一个人能够让现在的他感觉到同等的压制力和侵略性,而且是在完全不同的领域。
“奇拉!”
这种感觉,仿佛自己遭遇上的正是宫廷摔跤界的奇拉!
现在他终于开始了解,为什么那位伊礼苏爵士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只不过,他并不是那位希塞尔贵族。
他是在卡多撒·贝汉默大人手下受训过六年的弥撒铎·梅耶尔。虽然他从来不曾在扈从冠军赛上取得过摔跤项目的头名,但即便是面对贝汉默大人,他也拥有绝对不会败在第一招的自信。
——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很值得吹嘘的自信就是了。
尽管没能成功地防御住洛法里安破坏平衡的那一下绊摔,但他还是紧随其后,以双手牢固地拿住了对方前压的手臂。
既然已经失掉了平衡,不如干脆就用失位技应对吧!
电光火石的反应时间里,弥斯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了这样的想法。随之作出反应的是他久经训练的躯体,那条还勉强支撑着地面的腿顺势蹬起,借助这股遭受对方冲击的力量跃然空中,挂腿上肩,将自己的整个体重搭载在了对方施压的前臂上!
这便是被称为“飞身十字固”的进阶关节技,传承自海滨民族史莱尼人的古老搏斗技法,在半空中的瞬间借助双手和腿部的配合制住对方的手臂,并利用自己全身的体重将对方拽倒至地面,巧妙地实现对对方肘关节的固定和施压。仅仅利用简单的杠杆原理,甚至能轻易地掰折对手的关节,撕裂韧带。
在风暴崖的时候,弥斯不止一次用这招反制过比自己实力稍强的对手。
……只是这一次,事情没能如他预料的那般进展。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对手下盘的稳固程度竟有如石磨盘一般!他将对手拉至地面的企图,竟在洛法里安毫无破绽的下肢支撑下未能成行;对方竟只是微微欠身,就单凭一条手臂吊稳了弥斯的全部体重!
这样一来,如果弥斯还执意抻直对方的手臂做十字固,对方大可以就势下压,反过来用自己的体重压制弥斯倒吊着的头颈。
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让弥斯不得不尽速放手、起身,拉开距离,迅速转换为防守姿态——
当弥斯用全部双手双腿在与洛法里安的单一条手臂纠缠的当儿,侯爵的另一只手上已经多了一把闪着烁烁寒光的绿宝石匕首。
*
如果要说从第一波的短暂交锋中,弥斯学到了什么的话,那就是对手的速度远在自己之上。
杰斯帕·洛法里安的出击迅速、凶狠且绝无迟疑。若是仅凭身位和步伐去闪避,这个时候他的颈动脉或许已经泉涌如注了。
所以,在翻转起身、垫步疾退出去的过程中,他反手抓起了桌上的镀金烛台。
烛台交错纷繁的枝桠结构恰在这时为应对利器攻击提供了百叶窗似的栅形防护。只需将其置于对手的进攻路径之上,它就能轻易地卡住匕首的利刃——事实上他也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而又由于是反手持握,弥斯只要将已经夹住匕首的烛台向外侧用力下扳,他甚至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达到缴械的目的。
杰斯帕·洛法里安并未因为遭到反制而感到受挫。他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仿佛在对弥斯的应对表示赞赏,尽管,他的攻势还远未结束。
他直接放弃了匕首,伸手攥住弥斯的前领,另一手则借着快速迅猛的突进直揽弥斯的脑后——
——连续两发凶狠利落的箍颈膝撞,直击弥斯的面门。
情急之下,弥斯立刻举起双臂阻拦,并未想到这正中了对方的下怀。
膝撞只是一个幌子,为了将弥斯的手臂牵制在一个相对固定的防御位置。
——他的真正目的,则是通过膝撞的掩护,抓取对弥斯手臂的控制,再次施展他拿手的霸道摔投技巧!在近身摔投这个领域内,凭弥斯现在的能力完全没有与之竞争的资本。
如今要挣脱已经太迟。
*
然而事实上,弥斯并没有要逃脱的意思。对当下的情势,他有一些独特的想法。
的确他的手腕和衣领都被置于对手的控制之下,但换而言之,对手的双手也同时被“控制”这个动作所束缚,无法进行其他的行动——比如防御。
或许拘泥于竞赛规则的人会显示出对机会的盲目,但弥斯从来不会错过,因为哪怕是被大多数骑士视为不光彩的伎俩,在风暴崖的规则下都是司空见惯的。
——头槌!
在洛法里安正切腿使出勾绊的当儿,弥斯冷不防一跃而起,一头狠狠地撞在洛法里安不可一世的颜面上。洛法里安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招,当即,鼻血喷洒在了地毯上。
……然而,这一力道十足的头槌却没能阻止洛法里安的行动。
他可以确信,自己着实造成了效果显著的伤害;然而即便如此,对方的站架也依旧岿然不动,更没有丝毫放松手上已取得的把位!
扫胯!送肩!
风驰电掣之间,弥斯已经被狠狠地掼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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