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长生殿的血腥还未散去,殿外各分阵营的吵嚷声已然四起。
人人皆知这无知虽是九州异人,十一年前能救元武帝一次,可这一次病发却未必手到病除。何况十一年前虽保下元武帝一条命,可王气早已不在,一个长达十一年躺在榻上的君王,未有一句清晰的话交代,这样的朝堂到了今日朝臣还能列出队列已是奇迹。太子请来无知,在朝臣看来,不过是待他尽最后一份人孝罢了。
然而,今时今日无知是一名医者,道出病情自是理所当然,只是这个答案……眼下诸皇子为夺太子之位与各方势力暗结珠胎,各分阵营党同伐异,朝野暗流涌动,更不必说还有盘踞山野间的乱军与江湖势力。倘若元武帝命在旦夕的消息一旦传出,九州恐怕也要随之动荡!
“先生?”
思虑间愁眉不展的无知竟然呆了呆,直到元靖第三声轻唤,他才顿时回神看了一眼早已陨落在地的狗头。此时这狗头已是一坨焦炭,点点星火正跳跃其中。
元靖微微一惊,却比不上担忧元武帝的病情,忙不迭问道:“先生,父王情况如何?”
无知起身而立,沉吟之中急得焦躁的元靖却绕到了面前:“先生?”
“殿下可知陛下病发之前有何征兆?”
元靖思量片刻,摇摇头道:“并非‘九霄龙吟’与‘九天星泣’!”
正说出这一句,身后堂上的元长丰竟惊颤一声,两人静观片刻发现并未再发,才走远了些。
“可有人对他说过些什么?”
元靖先是困惑,却又顿时抬起头一展愁眉道:“这十一年来父王虽未下过榻,但朝中诸事,御执事都会一一在父王面前秉承一遍,若父王尚能思索,该是知道朝堂上发生的一切!”
“近日朝堂所议何事?”
“这——”
无知虽为奇人,但名望在江湖,朝堂之上虽是上宾却无一官半职,此时问起朝堂大事,元靖自然有所犹豫。
无知回头望了一眼微微抽搐的元长丰一眼,不由叹了口气:“旧疾复发,必有诱因,若殿下有所顾忌,老夫也不敢妄加揣测!只是诱因不除,病情反复,陛下恐怕……”
元靖才垂头丧气道:“白狐古庙一案震惊九州,太虚门大弟子忘尘丰更一口咬定……此事忘尘丰并未亲眼所见,但太虚门弟子在此案中尚有活口为证!眼下王城人人在传,妖魔乱世,父王自然……”
无知昂首而立,这个平日里的闲云野鹤,此刻却比君王还要忧虑:“一纸通缉令,王城沸沸扬扬,如今白狐古庙案发,天下恐怕也要乱呐!”
“母后弄巧成拙!此事已是覆水难收,只是玄引——”
无知执手阻止了元靖太子,回到元武帝榻前道:“这就对上了!妖魔乱世与‘龙吟九霄’本为一事,何况——幽若可是殿下母亲?”
元靖虽是吃惊,但想到无知乃当世奇人,何况母妃年轻时艳压群芳,更有“九州第一美人”佳誉,恐怕这个名字当时人尽皆知。若非二十年前父王严令宫中任何一人不得提及母妃名讳,她的美当传颂天下!
元靖靖坐下来,托起元武帝已如干柴的手,轻轻擦拭:“母妃离世后,父王痛不欲生。父王说,这世上他最爱的人便是母妃,只是母妃走得太早,留下了他一人!”
“殿下可知‘九天星泣’的寓意?”
元靖将元武帝陛下的手放回被褥,回头静静望着无知,料想这诱因非比寻常。
无知拄着玄墨手杖起身道:“十一年前不仅天显‘九霄龙吟’,同夜‘九天星泣’奇异天象接踵而至。”
“此事元靖也知道。”
“但殿下却不知这源本是一件事。”
“一件事?”元靖不由一惊。
“人人皆知‘九霄龙吟’天象召显,对应的自是女娲上圣预言中的‘魔婴觉醒’,毕竟先天上神苍龙乱世伏法是不争事实!可谁知魔君苍龙人形也曾是世间绝美的男子,巫妖大战中苍龙一时风头无两,巫妖二族对他的倾慕者不在少数……苍龙伏法,九霄至灵随之……”
思绪回到十一年前,无雅居中两个孩子方刚睡下,无知伫立窗前回首叩问星海苍穹,突然间一道耀眼的星光拖着长长的尾巴骤然而逝,虽是明艳如剑光,但在幽深的苍穹一晃而过不免显得凄冷……
注目那星光所逝方位,不料正在此间又有一道星光隐没,且那所逝方向竟与此前一颗别无二致!
而这一切仅在瞬息之间,正在惊诧间第三颗星辉接踵而至,随即是第四颗第五颗,这几颗星黯然失色的方向竟俨然一致!
无知捻指一算,顿时怅然失色,终是叹了口气:“这又是何苦呢!”
“爷爷,流星——”七岁幽岚不知何时竟然醒了,此间已翻身下床走过来,或许是太专注的缘故,无知竟然毫无察觉,“可是,我怎么高兴不起来呢?”
幽岚来到窗前瞅着星辉闪烁的苍穹,此时两只小眼迥然有色,却略显悲伤。无知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这便是九天星泣!”
“什么是九天星泣呀?”
“依九霄规制,每个至灵都有自己的神位,这些神位分布九天各处,神位在至灵在,至灵毁神位灭。”
“是有人死了吗?”
幽岚一语中的,两道悲悯的目光逼得无知无以逃避:“是。”
这一声铿然而落,又有两道星光一闪即逝。
幽岚再也忍不住,恍如睡梦惊雷:“爷爷,这是第几颗星?”
无知深沉道:“七颗。”
“是九霄出了什么大事吧!爷爷,那您快告诉岚儿至灵为什么都陨落了?”
无知神情严肃仰望苍穹道:“这就是殉情啊!”
“殉情?”岚儿终于困惑地摇起了脑袋,这个年纪纵是天资再聪颖也无法窥探其中玄妙,有此一问不过疑惑罢了。
“此情乃至情,是生息之源,开源之本。此情绝美,世间无物可比。此情至毒,直教人生死相许。其无形,内化而在,得者可喜、可悲、可歌、可泣、可叹。殉情乃是‘唯以永世不殇’的至情绝境,情迷者深信同往可重聚,情殇者以为了却余生可断情思。然而,终是芳华无两度,复念遥无期!”
无知收起思绪,道:“九天星泣,寓意是生死别离,陛下惊唤‘幽岚’,由此而发,加之魔婴传言,忧思成疾。如今白狐古庙案发,于陛下而言,九州王座已是危如累卵!”
元靖却徒然起身严肃一拜道:“还请先生慎言!”
凝望元靖,无知冷冷一笑,拂袖一挥,倒是松了口气:“罢了!”
元武帝一生杀伐决断,为帝君之位六亲不认,于他二十二岁那年,君父次日欲封太子,他却连夜将兄长暗杀,二十五岁他已血战诸国并将自己的兄长屠杀殆尽,二十六岁再等不及的他不惜逼宫篡位,夺得了九州大元王朝的至尊之位。
可人人皆知那高位之下皆是累累白骨,他的天下是鲜血铺就而成,杀戮成就的霸业只能凭借武力维系,只可惜经年累月一副凡骨经不起时光洗涤,王气衰败,元武帝自成惊弓之鸟,‘魔婴觉醒’可摧毁一切!贪恋皇权的他岂能不病!
大殿如墓,二人皆是无语,元长丰算是静了下来,再无惊厥之声。
无知拜道:“今日老夫诊毕。”
“那父王的病?”
“殿下,陛下七日内应当无碍!”
“七日?”元靖太子的脸色此刻竟然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严峻,仿佛面临千万大军压境,容不得他有半点喘息的机会,“先生这是何意?十一年前您也说父王只有七日期限,为何今日您仍旧是这个答复?”
“殿下,还是早做打算吧!”
元靖太子颓然失色,竟然倒退了两步,险些站立不住,良久才快步迎上来抓住无知双手,恳切道:“先生一定还有办法对么?”
无知良久不语,不料元靖太子一展长衫便要拜求,好在无知早有准备,还未等元靖太子双膝触地,他已然托住元靖太子双臂道:“日后殿下乃九州之主,何况陛下就在眼前,殿下拜我何意?快起来!”
元靖太子知道此事强人所难,这一大礼不成,自然腹中半句哀求只能烂于胸中,却难以甘心,便迟迟未起,不知是心诚所向又或是……
不料元靖太子稍稍松了口气,起身竟谢道:“今日有劳先生了!可是父王不知何时醒来?”
无知凝视已经恢复几许血色的元武帝片刻道:“陛下一个时辰之后便会醒来。”
“只是先生,当真别无他法?”
“这——”
“还请先生示下!”元靖太子又是拱手一拜。
无知微微叹气道:“殿下,陛下旧伤累及肺腑,又有奇毒缠身……”
“奇毒?”元靖太子一惊,“先生之意是有人想要害父王?”
“此毒甚奇,非攻机体,专侵神识。凡躯皆由神引,神智昏惑则其行无章。神其主也,神安则寐,不安者或邪气之扰或营气不足。陛下时喜时悲,情志过极,神魂不安;加之枉思旧人,伤肝伤脾,神魂无主,经年不寐。又有旧伤在身,病后体虚,阴阳不交。气机颓然逆乱,升降乖戾,气血阴阳不交,乃神离身故之象。”
“先生,那此毒何解?”
无知摇摇头:“非药石能解。”
元靖不由一拳锤向身侧大柱,梁上突然跌落一人,见元靖明目充血,拱手一拜便匆匆退出了门去。
“陛下之灵乃怒火麒麟,若非正气凛然,为陛下分去半数邪气,恐怕早已身陨。然而此刻老朽竟然感受不到半点灵力的存在,相反却是无以抗拒的煞气,恐怕就连怒火麒麟也被这股邪气所吞噬。”
无奈之间元靖太子只得深深吸了口气:“元靖送先生出城!”
“不必!”
言罢无知回身一拜,旋即转身便走,元靖太子凝视这道背影渐渐远去突然大步追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