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两语定终身
2018-04-14 作者: 秦简
三言两语定终身
宫中夜宴。
月华如水,明纱宫灯高照,皇宫里丽影翩跹,暗香浮动。
徐贵妃含笑坐在皇后身侧不远处,她打扮得异常雍容妩媚,妆容精致,艳光四射,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
宴已过半,皇帝才姗姗来迟,众人大感意外,可在看到他身旁娇俏美人玉妃的时候,脸色不约而同地微微变了。
玉妃身穿桃红春裳,衣领上绣着浅色的繁花茂叶,领口处微微露出一截素纱娟衣,这身服色原本十分的艳丽,然而她的妆容却很是简单,仅仅是一副泪滴形耳环,一串红玛瑙手串,然而从她进来开始,所有人只觉得灯火黯淡,满园花容失色,足可见她容貌的出众。
皇帝微微笑着,目视她走过去向皇后行礼。赵皇后宽容地笑笑,眼睛里并无一丝嫉妒,现在她已经有了太子、燕王和周王三个儿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这些年轻美貌的妃子已经释然了。可是旁边的徐贵妃,却侧首向玉妃看过来,笑意飘忽,目光幽深。
筵前歌舞开始,殿内的气氛比之前更庄重,却更见暗潮涌起。皇帝当着所有人的面,让玉妃坐在御座之侧,二人不时相顾笑语。在座的妃子看在眼睛,妒恨无奈,偏偏皇后自顾自地去和大公主说话,像是丝毫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场景。
徐贵妃暗自咬碎了银牙,眸子慢慢变冷,过了片刻,她才不动声色地笑道:“玉妃擅长音律,一手琵琶曲荣冠天下,不知可否当众奏一曲,聊以助兴。”她此言,不过是不想看到皇帝和玉妃旁若无人罢了。
众人纷纷掩住唇边的笑容,徐贵妃虽颇得宠爱,却生性善妒,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她怎么能容忍这样的景象呢?
玉妃闻言,下颚轻轻地抬起,目光柔情似水地望着皇帝,一张俏生生的粉面带上了一丝晕红,她十分懂得什么时候应当表现出谦卑和怯意,这令她在宫中的宠爱长达三年不衰。于是便有很多人说,她会成为第二个徐贵妃。可是玉妃心中很清楚,她不能,因为徐贵妃有秦王和晋王两个儿子,而自己……却没有子嗣。而且,一直陪伴在皇帝身边的她深深知道,肖方智一身的英武之气却掩饰不住他内心深处的疲倦与颓败,这个男人,已经老了,或许……已经不再具备令她孕育子嗣的能力。所以,她要在自己有限的能力范围内,为家族谋取更多的利益。
皇帝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玉妃于是不再谦辞,落落大方命宫人取了琴来,端坐到琴几前。众人只觉琴声忽起,乐声如丝,动听婉转,如泣如诉,令人心弦不由自主微微颤动。
一曲既了,殿中是一片长久的沉默。
大公主率先拍了拍手,笑道:“果真好琴。”她的目光落在玉妃身上,心道此女的琴技,与欧阳暖几乎不相上下,然而暖儿的琴声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玉妃的琴,却是芝兰玉树,灿灿风华,一派和乐气象,这说明,她非常懂得揣摩皇帝的心思。
皇后点头,面上微微露出赞许道:“的确如此,玉妃的琴技无人能及,只是她过于谦逊,很少在众人面前显露,今天我们是跟着圣上沾光,才饱了耳福啊。”
徐贵妃看着自己被金凤花染得艳丽夺目的指甲,适当地掩住了眸子里的冷芒,嘴角却淡淡露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
“皇后娘娘过奖了。”玉妃得体的回礼、应答,始终带着和煦的笑容,像是丝毫也感觉不到身边妃嫔们露出的嫉恨眼神。
宴席上,众位妃子对玉妃多有压制与讽刺,赵皇后却对这些毫不在意,微笑着与大公主继续说话,一直到宴会结束,皇帝带着玉妃离去,大公主才站起来,看了一眼仍旧坐在座位上的徐贵妃,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宴会结束后,皇帝独自来到偏殿,太子正在那里等着他,并且向他禀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听完后,皇帝愤怒已极,他将牙齿咬得咯咯响,苍老的脸在那一瞬间变得无比严厉,他只觉得秦王的举动已经越来越不像话了,身为臣子,对太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尊重,只懂得争权夺位、结党营私,现在甚至还纵容臣属贪墨了敌军的物资!秦王的所作所为、一举一动都令皇帝失望。他恨不得将秦王立刻宣进宫狠狠惩罚一顿,然而当他看着太子苍白孱弱的脸,最终压制住了这样的愤怒,他只是淡淡地问道:“有证据吗?”
“当年知情的人都被杀人灭口,唯独留下一个活口,他可以作为人证,他的手中还有一本账册……”太子正要说下去,皇帝却疲倦地挥了挥手,“不必说了,你说的一切,朕都知道了。”
“父皇……”太子的脸有着一种隐隐的希冀。
他的希望不说出来,皇帝也知道,他是希望借由这个机会,让自己狠狠惩罚秦王,最起码,杀了林文渊!
皇帝注视着太子闪烁着希望的眼睛,脸上的愤怒慢慢消失了,他还活着,他的儿子们在皇位继承权的争夺上却已经是残酷激烈,你死我活!这让他感到了一种由衷的愤怒和羞辱。他知道,将来太子和秦王为了争夺皇帝的宝座,极可能进行一场血腥的杀戮。尽管他自己也是在杀了亲兄弟之后才登上王位的,但他仍旧在竭力维持他们之间的平衡,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平衡,对自己来说,意味着效忠与安全。所以他的脸上反而露出一丝笑容:“一个人证和一本账册根本说明不了什么,人证可以伪造,账册同样可以,太子,你不该这样轻信别人,更不该随便怀疑你的弟弟。”
太子的脸,在这一瞬间变得雪白,口中讷讷不能言,他知道自己该退出去,可是这好不容易得到的证据让他不愿意就这样轻易地放过秦王,所以他大声地道:“父皇,当初的事情并不是无迹可寻,儿臣相信一定不只是林文渊,没有主帅的支持,他怎么敢……”
“太子!”皇帝疾言厉色地喝止了他,太子住了口,眼睛里充满惊惧。
皇帝在心里叹了口气,若论起刚毅,太子不及秦王,若论起智慧,太子不及燕王,可他是自己的嫡长子,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个聪明智慧的儿子,想到这里,皇帝叹了口气,表情恢复平静:“你下去吧。”
太子无奈地退了出去,他从皇帝冷漠的表情意识到,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大殿里那张闪着夺目光彩的龙椅,却忘记了他们的父皇还精神振奋地活着,他尽管忧虑疲惫,却并没有迅速衰老,岁月给他添加的最多的东西,是多疑,这种多疑,让他根本不肯信任任何人,尤其是自己这个太子。
送走了太子,皇帝感到疲惫,在这样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玉妃,所以很快,玉妃被召了过来。
玉妃确实很得宠,皇帝甚至容许她在适当的时候出入御书房,曹玉知道,自己的年轻、知礼,甚至不知不觉之中流露出的那种带着孩子气的稚嫩和天真,在皇帝的眼睛里,都是很可爱的。而她,也知道什么样的情景下,自己要以什么样的面貌出现。她一踏进去,便看见皇帝独自一人对着一盘昆山美玉制作的棋盘,默默沉思。
皇帝抚弄着手中的棋子,面上露出难色,眼看自己的期盼已成困兽之争,手中的棋子当真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思来想去,不禁恼怒,“真是岂有此理!”他把棋子往棋匣里一掷,显然心情极为不佳。
玉妃知道他心情很差,稍微想了想,便从旁边的内监手中接过三丝炖燕窝,亲自捧到皇帝面前。皇帝抬起头,微微诧异,她微笑着道:“刚才在宴会上,陛下都没有动筷子。”
皇帝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眉头也舒展了许多:“你真是细心。”说完,他就着玉妃的手尝了一口,点头道,“朕自己都没有留意到,你却放在了心里。”
玉妃微微一笑,温顺和婉地道:“陛下的心思在万民福祉里,在治国之道里,却唯独不在您自己身上,您时时委屈了自己,却不知道臣妾是怎样为您挂心……”
皇帝的笑容更深了些,轻轻伸出手,揽住玉妃的纤腰,欣慰的道:“朕知道你贴心。”
玉妃容色婉转,笑容妩媚地道:“能够陪伴在陛下身边,是臣妾的福分。”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之前母亲进宫的那一幕,在屏退了宫人之后,曹夫人凑到她耳边,交代道:“趁着陛下宠爱你,你要为你的弟弟谋一门好婚事……”
曹夫人的意思是,希望曹玉寻个合适的时机向皇帝进言,请他亲自为曹荣赐婚,以公卿之女许之。
公卿之女……父母和弟弟还真敢想,曹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不过是凭借了自己得宠才得上青云,所谓的国丈、国舅也不过是戏称,这世上谁才是真正的国丈,只有皇后的父亲才有这样的殊荣。可自己的家人,却将这一切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当然,曹玉很清楚地知道,曹家无异于是新贵,然而在传统的世家中却只是被人瞧不起的暴发户。用与公侯之间的联姻来巩固地位,于曹家大为助益,对自己也很有帮助。可是,曹家这样的地位,要娶公卿之女,恐怕很难。
所以,她从来也不敢向皇帝提起这样荒谬的言语,生怕因此招来祸患。可是,弟弟曹荣却亲自进了宫,将一件事情告诉了她,这才让她对此事微微有了些把握。
她轻柔细语之中,将自己的请求说了出来。
“你弟弟?”皇帝将燕窝突然搁在了桌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审视。
玉妃的心中十分警惕,脸上的笑容却很和煦:“是臣妾的弟弟曹荣,陛下上次还见过的。”
皇帝淡淡地问道:“他为何突然求娶兵部尚书之女?”
玉妃知道,如果自己让皇帝觉得曹家是看中了林文渊背后的镇国候府,他一定会生出不好的想法,所以她微微笑着,不动声色地叙说着曹荣无意之中见到林元柔,又是怎样被她的风姿所迷惑,两人又是如何的一见钟情。青年贵族男女私相授受,原本是不被容许的,可是深知皇帝性格的玉妃知道,说这样的话反而更容易获得谅解。
皇帝沉默了很久,盯着玉妃一言不发,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棋盘上,半晌,只微微一笑:“你是说,他们是彼此有情?”没等到她开口回答,他的面上已经带了一丝嘲讽:“一个兵部尚书的千金,会随便与一名男子产生情愫?你怎么会相信这样荒谬的话?”
玉妃的脸上露出一丝惶恐:“臣妾原本也是不信的,只是臣妾那愚钝的弟弟竟然拿出一双绣鞋来……说是定情信物,由不得臣妾不信。”
“玉儿啊。”皇帝闻言,并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叹息。长久默然,终于轻声道:“朕和你说过,朕活着一天,你们曹家就会有一天的风光,便是朕百年之后,也会为你作出妥当的安排,你不必这样心急。”
显然,皇帝并不相信自己的说辞,很快怀疑到了利益之上。玉妃一怔,心头一热,顿时几分委屈,却也无从分辨,因为她又何尝没有此心!只是当着皇帝的面,这是决计不能承认的!
“您误解了。臣妾并非为了曹家,只不过想成全弟弟的一片痴心罢了。”玉妃的泪水慢慢流下来,缓慢地流淌过美丽的脸颊,满脸的愧疚与惊惶,“臣妾亦有自知之明,曹家很是微末,林小姐却是出身公侯之家,虽非镇国侯的女儿,却也是高不可攀,臣妾原本心中一直惴惴,不敢向陛下请求,可实在抵不过弟弟的哀求,如今这番请求,实在怜悯他的一片真心……”一言至此,她跪倒在地,低头道,“原先只是想,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家世再好也比不过两情相悦,如臣妾这样陪伴在陛下身边,便是身为女子最大的福气了,没想到陛下误会……”说到这里,她的语声微带苦涩,“臣妾惶恐,让皇上为难了。”
皇帝一愣,脸上的笑容反而更柔和了些,上前扶住她,低声道:“起来吧,你不必想太多,朕没有别的意思。”然后,他沉吟片刻,又道:“这事朕放在心里,尚需考虑一二。”
玉妃心中一喜,脸上却不敢流露出来,小心翼翼地道:“臣妾谢过陛下。”
皇帝笑道:“好了,不提这些事情,来陪朕下棋吧。”他往棋盘上一指,笑道:“朕要考考你,你看下一步该如何?”
玉妃向棋盘上迅速掠了一眼,道:“陛下运筹帷幄,臣妾岂敢妄言。”
皇帝微微一笑,道:“无妨,你且下来。”
玉妃反复看了看,最终抬起手,轻轻拈起一子,就落在棋盘一处,皇帝一怔,而后突然大笑道:“好!好!爱妃这一子走得甚妙啊!”
玉妃这一颗棋子下去,原本被围困的棋局顿时解了围,呈云开月明之势。
玉妃谦卑地笑:“陛下别笑话臣妾了,不过是无心为之。”
“难怪人家说,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爱妃这一次的无心之棋,倒让朕的心中豁然开朗。”皇帝的笑声越发洪亮,玉妃微笑地看着他,脸上还是一派平静,眼睛里却流露出疑惑。
不过是无意中的一手棋,就能让皇帝这样高兴吗……
明远堂。
林元柔将那晚发生的一切告诉了蒋氏,哭诉道:“娘,你要为我做主……”
“你们下去。”蒋氏挥手屏退众人,林元柔脸上哭的更伤心,又道:“娘,她欺负我,不就是欺负您吗?您想想看,她现在是老太君跟前的红人,比我们这些正经孙女还要金贵些,如今府里头的下人哪个不说她端庄温柔、大家风范,谁心里还有我这个大小姐?”
“不过是寄人篱下,还能翻出天去?”蒋氏笑道,“你也太多虑了。”
林元柔哼了一声:“娘,可不是女儿说她不好,她昨晚说爹爹是庶子,为什么要死赖在镇国侯府不走,为什么不分府单过,还说咱们就是觊觎镇国侯的位子,骂咱们才是真正不受欢迎的人!”她压低幽怨的声音,“我只是气不过,欧阳暖羞辱我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羞辱爹娘?”
蒋氏眉头皱紧,脸上终于露出一层薄怒:“她当真这么说?”
林元柔目光一转,肯定地道,“女儿绝对不敢胡说,当时两个丫头都在,她们也都亲耳听见了。娘,我知道您不屑与她为难,但她如今可是得寸进尺地爬到咱们头上来了,如今长房得势,指不定她有多么得意,娘,这种人可不能任由她这样猖狂啊!”
蒋氏冷然道:“你要我现在就动手?”
林元柔不置可否,只是接着道:“娘,欧阳暖口出狂言这件事咱们暂且不论,她正是年轻貌美,老太君又那么偏爱,只怕将来还不等我嫁给秦王世子,她反倒攀上高枝了……”
蒋氏脸上一愣,口中不由自主冷笑道:“她想得倒美。”
“女儿知道如今说这些太早了些,只是。”林元柔叹了口气,“她生得妖娆,又工于心计,只要林元馨嫁给了皇长孙,她再跟着沾些光,不愁嫁不得亲王世子……”她看了一眼蒋氏的神色,又狠了狠心,面上作出忐忑的模样道,“其实女儿还有一句话没敢告诉娘,欧阳暖她昨天还说,娘你是内阁家的女儿没错,却也不过是个……”她说到一半,不再往下说了。
蒋氏心中一动,立刻问道:“是个什么?”
林元柔忙接着道:“娘,她说……您不过是个庶女!”
蒋氏的神色一下子大变,站起来恶狠狠道:“她竟敢这样说!”
林元柔点点头,似乎十分惶惑:“她还说,爹是个庶出的,娘你也是,我这样的身份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就说到这里,蒋氏猛地将桌子上的一整套瓷杯全部摔在了地上,哗啦一下变得粉碎,“这丫头太无礼了!”蒋氏怒声道,高傲的眉眼终于忍不住流露出愤恨的神情。
在她而言,人生最大的隐痛就是庶出,偏偏又嫁了个庶子!欧阳暖简直是欺人太甚!暴怒之下,她已经顾不得去看林元柔嘴角的冷笑,只来回在屋子里踱着步子。
林元柔再接再厉地道:“她心眼毒辣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众多人替她出头。娘你想想看,林之染对她简直是千依百顺,林元馨也是三天两头往梦雨楼跑,简直像是着了魔一样,如果任由这种情形发展下去,咱们还有立足之地吗?”她这一番话说的似是而非,真真假假,明明逻辑上很有问题,然而蒋氏却深信不疑。
“我想她欧阳家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做,反倒在老太君跟前装乖?原来是个暗藏祸心的主!”蒋氏雪白的牙齿咬着嘴唇,眉梢已露狠色。
林元柔道:“娘,欧阳暖不仅有祸心,性子还极为狡猾,有她在府里一日,咱们要千万小心。”
蒋氏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就在这时候,林文渊突然怒气冲冲地从外面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