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见什么档次的女人,自然就穿什么档次的衣服,免得有损我的格调!”程陆扬辩解,不肯承认自己是来得匆忙,接了电话就欢天喜地地出门了,连衣服都忘了换。
秦真又嘲笑程陆扬笨拙地开啤酒瓶的姿势,从他手里夺过啤酒瓶,牙齿一咬就开了:“大哥你姿势能稍微像个男人一点吗?开个啤酒都这么丑,你家里人知道你这么不爷们儿吗?”
程陆扬居然没火,只哼了一声:“像我这种长得帅的,踢毽子都帅;像你这种长得丑的,打高尔夫都像是在种菜!”
秦真一口啤酒喷了出来。
清了清嗓子,她才嘟囔着说:“今天我心情好,不跟你一般见识!”
程陆扬觉得自己今天脾气很好,然而他所有的好脾气都在听到秦真那句“我今天和孟唐去喝咖啡”之后消失殆尽了。
他原本在嫌弃啤酒味道差劲,听到秦真那句话,瞬间就瞪大了眼睛,一副要把酒瓶子往她脑袋上砸的模样。
“大哥你别乱来啊!我还没说完呢,你得听完了细节再考虑要不要揍我!”秦真真挚地握住他的酒瓶。
程陆扬瞪她:“给你一分钟的时间阐述你的理由,要是理由不够充分,请你做好头盖骨在酒瓶下碎裂的心理准备!”
然后秦真就把今天和孟唐去咖啡馆的来龙去脉都巨细靡遗地交代了一番。
她说得很详细,几乎是回忆着孟唐的话全部复述了一遍,程陆扬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却没能从中现什么伤心欲绝之类的动态,总算松口气。
她说真好,那些过去现在真的都已经是过去了,再也不用矫情地活在初恋未遂的心态里了,毕竟现在是她拒绝了孟唐,而非孟唐拒绝了她。
她还说:“啊,我真是扬眉吐气了!来来来,就冲这个,跟我干一杯!”
她举起酒瓶子和程陆扬碰杯,程陆扬哭笑不得:“哪有女人逮着瓶子喝酒的?”
她还争辩:“我这叫女中豪杰!”
于是程陆扬被迫和她一起吃烧烤、喝啤酒,看她一直神采奕奕地对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喋喋不休,神情里有怀念,有释然,有不舍,也有遗憾。
她的睫毛微微晃动着,眼睛里似乎还闪烁着亮晶晶的星星,温柔明亮,意蕴无穷。
这一刻,程陆扬忽然想起了自己那空空荡荡的过去,他甚至想不起前女友们长什么样,也似乎从未体会过这种心动的情怀。他不自觉地摸着自己那颗空了很多年的心,然后怔怔地看着秦真。
他觉得很羡慕,羡慕她有过这样刻骨铭心的心动时光。
他觉得很心疼,心疼她勇敢地撑过了十多年的单相思。
最后,他还觉得很嫉妒,嫉妒孟唐可以霸占她的心这么久,嫉妒他曾经叫这样好的一个姑娘念念不忘。
这样想着,程陆扬惊觉自己似乎有了点古怪的念头,胸腔里似乎有某个角落泛出了复杂的情绪,酸涩难当。
后来秦真喝得半醉,和他一起在街边散步醒酒,他看见这个一直活得很压抑很认真的女人跳起来去够路边的树枝,一次不成,又来第二次。她还回过头来对他说:“以前我看小说里提到一种树,具体是什么树我忘了,说是你要是能跳起来一次摘下五片叶子,那么你喜欢的人就会喜欢你。”
然后她傻笑着继续跳起来去摘叶子:“你猜猜看我能不能梦想成真?”
像个不知疲倦的孩子,一次一次跳起来去摘那些离她很遥远的叶子,天真又傻气。
程陆扬看着她嘴角的笑意和那种执着的神情,心里砰然炸开锅,他讨厌孟唐,直到她口口声声说不在乎了,却依然在为那个人做着这种毫无道理的事情。
孟唐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她?
不,他根本不值得爱她!
这样想着,程陆扬沉着脸一把拽住秦真的手臂,制止了她继续跳起来摘叶子的举动。他沉声质问她:“有意思吗?”
“有。”她忽然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望着这张英俊又好看的面庞。
——如果摘到了叶子,你就能喜欢上我,那该多有意思?
可程陆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抿了抿唇,很压抑地说:“秦真,没了男人你就活不成了吗?做出这副恨不得立马嫁出去的姿态做什么?”
秦真因为他的这句话骤然冷静下来,整个人犹如被一盆冷水浇得浑身透湿,并且在这瑟瑟秋风里无可抑制地开始抖。
她看他好半天,低头笑了两声:“不好意思,年纪大了是有点愁嫁。”然后挣脱他的手,慢慢地往前走。
那个背影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那句话的语气也显得很无奈。
程陆扬怔怔地看着她瘦弱纤细的背影,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他觉得烦躁不安,觉得慌乱茫然,觉得全世界都变得不可爱起来。他为什么就没有办法叫这个女人彻底忘记孟唐呢?他是真的恨不能把全世界最好的一切都送给她,只要她能笑一笑,真心地告诉他:我真的不喜欢他了。
可是全世界最好的一切似乎也抵不过孟唐二字。
头一次,程陆扬觉得原来除了亲情以外,世界上还有第二样他费尽力气也办不到的事情。
而正是这样苦恼了一整夜的程陆扬,却在第二天早上见到了亲自前到办公室来访的孟唐。
那个男人认真地望着他:“听说你在给秦真安排相亲,我希望你能考虑安排我作为她的相亲对象。”
程陆扬回家时,夜幕已然低垂。窗外可以窥见一片星光,像是薄雾里的萤火虫,静静地闪耀着。
他打开音响,一个人站在窗前,不知道是在看星星还是看远处高架桥上那片川流不息的车辆。
CD机里播放的唱片是很久以前买的了,老旧的英文唱片,那个女人唱着一很安静的歌谣。
I could uld th anson that s hghr than th dras.
I could hav all th gfts I ant and nvr ask plas.
I could fly to Pars.
It’s all y ck and call.
Why do I lav y lf alon th nothng at all.
我可以拥有豪华的别墅,它比梦中的那些还要华丽。
我可以得到所有我想要的礼物,无须向任何人请求。
我可以随心所欲地飞去巴黎旅行,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
可是为什么我却如此孤独地活着,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那些歌词就算不必细听也如流水一般涌入耳里,叫人毫无抵抗力。
他听见寂静的房间里只有两个声音,那个女人悠长缓慢的歌声,以及他胸腔里沉顿而寂寥的心跳声。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明明已经拥有了很多人欣羡的一切,可仍然觉得空空荡荡。
他想到了早晨来办公室找他的孟唐,用他从未见过的低姿态恳求他给予一个与秦真重归于好的机会,他毫无疑问地给了孟唐一顿责骂与讥讽,可是孟唐由始至终不卑不亢,沉默地听由他数落。
他骂累了,也不想骂了,就让孟唐走。可是孟唐只说了一句话:“秦真她不快乐,不管过去我做了多少伤害她的事情,我只求一个弥补的机会。”
程陆扬顿时僵住。
孟唐说秦真是一个对生活没有太多要求的人,正是这样的人恰恰才是最不容易满足的。因为她从未认真想过自己要得到些什么,于是在不断的得失里,她一直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一样。
“我曾经见证了她的七年成长时光,我想我知道她要的生活是什么,也有自信可以在将来的日子弥补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误,给她完整的爱情和人生。”
那一刻,程陆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脑子里全是些纷杂的念头。
秦真想嫁人。
秦真想要一份爱情。
秦真对那些相亲对象都没有感觉。
秦真像个孩子似的跳起来摘树叶,说是这样就可以得到心上人的喜欢。
而那个人,恰好是眼前这个曾经伤害她的人,孟唐。
后来孟唐走了,他坐在落地窗前呆。
或许孟唐说得很对,秦真活得小心翼翼,从来不曾热切地盼望过什么,而在她漫长的青春时光里,她却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得到一个人的瞩目,那个人就是孟唐。
程陆扬觉得自己隐约明白应该如何去做了,可是心里却前所未有的沉重。当他抱着替她找对象的念头翻开那一摞厚厚的资料时,每排除掉一份,心里更多的是快意与恶作剧的心态,而此刻,在终于找到最合适的那个人以后,他觉得有人把房间里的灯关上了,世界一片黑暗,安静而空旷。
那个女人还在唱歌,声音悲凉又清澈,字字句句直击心脏。
程陆扬听见他的手机响了,下意识地从茶几上拿了过来,凑到耳边:“喂?”
下一刻,他的神情陡然一变,浑身紧绷地拿起了钥匙,连音响都没关就冲出了门。而屋里还回荡着那歌,女人继续唱着,深情又无奈:
But hn I dra, I dra of you.
May soday you ll co tru.
Whn I dra, I dra of you.
May soday you ll co tru.
然而当我在梦里时,我梦见了你。
也许有一天,你会由我的梦境变为现实。
当我在梦里时,我梦见的是你。
也许有一天,你终将由我的梦境变为现实。
当程陆扬赶到秦真居住的小区时,她正坐在路边的座椅上呆。他下车之后跑得太急,深秋的夜里竟然出了一身汗,却也顾不得擦一擦,而是紧张地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埋头一言不的样子。
她像是很害怕,大老远地看着像个瘦弱的孩子一样,孤零零地坐在黑夜里。
程陆扬没说话,有那么一刻,忽然很想蹲下身去抱抱她。
秦真一直心乱如麻地坐在这里,直到看见视线里多出一双干净的白色运动鞋,这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叫了一声:“程陆扬。”
她的眼睛里还有些彷徨,却又像终于看到支柱一般如释重负,程陆扬心里一软,把手递给她:“走吧。”
一个小时以前,秦真接到李老师的丈夫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老人家哽咽着说,李老师去世了。
轰的一声,犹如晴天霹雳,秦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还是老人在电话里简单地说了一下,李老师的术后恢复不理想,开颅手术虽然成功,但因为年纪大了,身体不行,没能熬过并症的折磨。
“殡仪馆的人很快就来了,如果你愿意,可以现在过来见她最后一面,毕竟……毕竟她这些年都一直跟我提起你,对你很是挂念。”
秦真头脑空空地站在那里,几乎就要咬着嘴唇哭出来,最后下意识地拨通了程陆扬的电话。
那天晚上,程陆扬一言不地陪她进了病房,陪她见了李老师最后一面。
床上的老人面容安详,像是不曾受过病痛折磨一般,走得平和安静。李老师的丈夫说,她是在睡梦中停止心跳的,想必也算幸运,没有受什么痛苦。
秦真只是喃喃地说,明明前几天来看她时还好好的,那时候她还笑着要自己早点找到如意郎君,她还要来参加两人的婚礼……可是生命竟然脆弱如斯,不经意间就像泡沫一样消失了。
她颤抖着握了握老人冰凉的手,那只手骨瘦如柴、凉得吓人,再也不是曾经握着粉笔在黑板上为大家写板书的手了。
她还记得李老师曾经无数次笑着对台下的一众学生说:“其实以前的我是个很胆小的人,每次上台说话都会双腿打颤。可是后来我成为了一名老师,当我再站在讲台上时,看见台下那么多孩子认真地望着我,就忽然觉得没那么可怕了。因为你们尊敬我、爱戴我,把我当成最有知识的人,所以在我心里你们也像是我的孩子一样,没有人会在面对自己的孩子时紧张害怕。”
她也记得这个像母亲一样的女人是如何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关心爱护的,在她贫血的时候,每天把她偷偷叫进办公室,然后拿出在家煮好的鸡蛋给她,甚至连温热的牛奶都还放在下层装有热水的保温桶里。
离开病房的时候,秦真哭了,像个孩子一样呜咽着,一直念着自己来晚了。
程陆扬帮她擦眼泪,笨拙地安慰她:“谁也料不到会有这种事情,你已经见了她最后一面了,也没什么遗憾了,不晚,啊,不晚。”
秦真摇头:“是我来晚了,如果那些年我没有因为自己没出息就对她避而不见,也许她就不会这么多年都把我挂在嘴上,到头来成了遗憾。”
程陆扬看她摇摇欲坠的泪珠,忽然很想给她一个拥抱。
他觉得秦真是他见过对人对事最认真的人了,她善良又可爱,会牢牢记住别人对她的哪怕一丁点好。这样的人容易开心,容易受伤,容易动心,更容易多愁善感。
他很想学小王子对心爱的玫瑰那样,在秦真身上罩个玻璃罩子,这样就能把她保护起来不受伤害了。可是他想起了孟唐,也许秦真最希望受到的保护是来自那个人,而不是他。
然后他就慢慢地收回了微微抬起的手,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走吧,我们回家。”
因为担心秦真会睡不着,程陆扬把她送回家之后,收拾了一下沙,打算在这里过夜。他还给秦真热了牛奶,看她喝完以后乖乖躺上床,又替她掖好了被子,把灯关了。
秦真睁着眼睛望着他的身影,半天才叫了一声:“程陆扬。”
他嗯了一声:“怎么了?”
秦真又不说话了,就这么望着他,眼睛里有很多情绪交织在一起的。
程陆扬的心跳忽然快起来,脸上也有点烧,他不太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头:“别难过,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岁数长短都是一辈子,始终要离开的。你看,不管是父母也好,朋友也好,恩师也好,路人也好,所有人都只能陪你走那么一小段路,今后始终要靠你自己走。”
他觉得自己难得说过这么有哲理的话,简直是太感人了,于是又清了清嗓子,继续深沉地说:“你看你都这么大了,这个道理早该明白了,李老师虽然走了,但她曾经给你的爱还会一直记在你心里面,这不就够了?”
他又想起了一句课本上的名言,“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有的人虽然死了,但他还活着。”原句具体是怎么样的,他已经不记得了,可他还是把这句话说给秦真听了,然后低下头来对她笑。
秦真看着他那种温柔又小心翼翼的笑法,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其实早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身体里藏着一颗多么柔软的心,只要你稍微露出脆弱的一面,他就会收起所有的棱角,一心一意对你好。
她望着程陆扬,忽然间问他:“那要是像我这样渺小平凡的人,死了以后又该怎么办?”
这话把程陆扬问得一愣,心里隐隐有些酸胀。他知道她在自卑,为生活,也为她一片茫然的未来。
屋内陷入一片长长的沉默之中,窗户没有关好,夜风吹起了窗帘,程陆扬注意到了,就起身去关好窗户。而在他合拢窗帘的那一刻,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低沉安静的嗓音对秦真说:“渺小平凡也不打紧,至少还有我会记得你。”
屋内没有开灯,唯余一片寂寥宁静的黑暗,而程陆扬的身影在隔着窗帘从室外透入的微光映衬下竟然显得有几分模糊。秦真侧卧在床上,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忽然间觉得眼眶热热的,有些潮湿的雾气眼看着就要涌出来。
她闭了闭眼,低低地应了一声:“嗯,我知道。”
有那么一刻,她竟然不敢睁眼去看回过身来的他,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忍不住胸口那点酵膨胀得快要喷薄而出的感情。
她只能默默地咬着嘴唇,把程陆扬三个字翻来覆去回味在唇齿间,然后体会着那种深入骨髓的依赖和喜欢,像是毒药上瘾的人一般。
只要想到他,那颗焦灼不安的心就能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充满了平和悠远的芬芳。
程陆扬,当我想起你时,就好像没有星星的夜空下,全世界的萤火虫都汇聚在了一起。它们毫无重量,它们闪闪光,它们载着我的感情越飞越高,将我的世界点燃得宛如白昼一般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