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靴子出现得突然,随便儿记得明明刚才自己还在看四周,视野里没有异常。
那双黑靴就那么静静立在前方,一方太监青色镶蓝边的袍子垂在靴筒上方,被夜风轻轻地吹拂着。
风中有种淡淡的古怪气味,几分药香,几分像泥土腐烂的气息。
随便儿嗅了嗅,没有嗅见属于太监特有的尿骚味。
他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
午夜,有尸的宫殿偏殿,穿着太监衣裳却不是太监的人,在前方静静地等着自己。
但他步子没停,头也没抬,就像任何一个刚偷了东西急于逃走的小太监一样,颠颠地还向着那个方向冲去。
一边冲,袖子里的左手已经扣住了匕,右手选好了药粉。
他准备就在撞上的那一刻,立即出手!
下一刻他撞上了那双靴子,身子向前一倒!
随便儿袖子一动。
左刀右药!
却在那一霎,一只手扶住了他,随即听见头顶上一把柔和的嗓音,轻声道:“哎,小心。”
随便儿一顿,抬头,便看进了一双微带笑意的眼眸。
那双眼眸的主人已经不年轻,眸子却极柔和慈悯,眼角漾着细纹,一看便知是常年微笑的人才有的笑纹。他唇角微微弯着,凝视着眼前粉妆玉琢的小太监,眼神里掠过一丝喜欢,将他扶住,蹲下身平视着他道:“半夜三更,冒冒失失的,去哪啊?”
随便儿瞬间便收回了袖子里的所有把戏。
他看着面前的老太监。
方才他那句“小心”,让他想起了自己进天京之前,便宜爹放在自己背上的手,和最后那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小心。”
一般的柔和,甚至连语气都有点像。
而此刻看这个老太监,也隐约觉得轮廓熟悉而亲切。
他心底有点柔软。
但不知为何,却又觉得,这两句“小心”,依然有哪里不一样。
他记得那一刻便宜爹的眼神,依旧是静的,却又隐隐翻涌着一些他所不能明白的情绪,倒映那一刻天上星月,说不清什么更迥彻。
此刻这老太监的眼神,那静和柔和底,却隐约有种让他没来由不安的东西。
他眨了眨眼,大眼睛里顿时满是慌乱和恐惧,忙往后退着让开了老太监的手,抖抖索索便去怀里掏东西。
老太监盯着他的手,眼神一缩。
随便儿再掏出来时,手中一个小包裹,他打开包裹,刚才故意捏碎的点心簌簌地落了下来。
老太监眼神立刻就松了。
随便儿抖着手把包裹往上递:“大大大伴伴伴……我我我不是不是偷东西……我只是太饿了……您您您饶了奴婢吧……”
老太监便扶住他的肩,笑道:“别怕,你是哪个宫里的?”
“香……香宫……”
老太监一怔,道:“香宫什么时候进你这么小的宫人了?”
“奴奴婢是刚刚刚选进进来的……”
老太监便笑一笑,亲手帮他将点心包裹又裹好了,塞回他怀中,随便儿感觉到他冰冷的手指触及颈间肌肤,激灵灵打个抖,看起来只像是寒战。
老太监温和地道:“孩子,别怕,我不管这些。香宫苦寒,你想必是饿得狠了……不过这大厨房没什么好吃的,要不要去那里头小厨房里拿点热的?”说着指了指景仁宫里头的小厨房。
随便儿看了一眼,眼底闪过贪婪的光,轻声道:“那是皇帝的宫殿,听说里头好多金子银子呢……”
老太监眼底就掠过笑意。
宫里的太监们啊,就是爱财,哪怕这么小,也不例外。
随便儿馋了一会,还是摇摇头,将一个又贪婪又怯懦的小太监扮演得很到位。
老太监也便不说了,看了他一会儿,莫名就觉得这孩子可亲。
他也是子孙无数的,多到有时候名字都记不住,他面上也都很喜欢,但心里还真没多少想法,毕竟要操心的事太多了。
然而此刻,还不到操心的时候,看着面前这个玉雪可爱,眼眸纯澈的孩子,没来由地便多了一分真正的欢喜,长久的睡眠之后,听了无数令人心头憋闷的消息,忽然能遇见这样一个孩子,他的心情略好了些,伸手牵起了随便儿的手,道:“我送你回去吧。”
随便儿注意到他声音正常,并不细声细气,注意到他有胡茬,注意到他自称“我”,而不是大太监惯用的自称“杂家”。
注意到他迈步之间,青色的太监袍和黑色靴子之间,明黄的裤子一闪。
注意到他袍袖间隐约露出的金丝光芒,寻常孩子不认得,出身刺史府经常出入湖州大营的他却知道,那是防刀箭的金丝软甲。
注意到四周隐约有黑影闪过,无声无息地跟着这个人。
注意到这人过长的指甲,指甲尖端微微红。
他的眼神落在那指甲上,想着某一晚中文叔叔为了挽回自己和便宜爹那岌岌可危的关系,和自己说起的景仁宫弑君真相。
想起自己那位皇爷爷,就是在这座宫殿里,用一双长长指甲的手,试图挖出为他千里奔波回京的亲生儿子的心。
想起出事那天晚上和娘亲夜话,娘亲说起自己爷爷时的评价。
现在,那个和传说中一般亲切慈和的人,果然挽起了自己的手,长长的指甲,手指冰冷。
随便儿手指也有点冷。
好在天也冷。
他便将自己冰冷的小手往那双长指甲的大手里塞了塞,仰起头天真可爱地向他笑:“多谢大伴。”
永裕帝凝视着他,越看越喜欢,温柔地道:“我的年纪,都可以做你爷爷了。”
随便儿从善如流:“谢谢爷爷。”
永裕帝嗯了一声,只觉得这一声听来很是舒畅。
一老一幼,一高一矮,便这么大手牵着小手,在月下冷寂的宫廷里,捡那僻道缓缓前行。
随便儿现这位便宜爷爷对宫中的道路、护卫戍守习惯、换班时辰等等都非常熟悉,他甚至能利用月色的光影躲过交错的护卫的视线,走的很多路都很隐蔽。
他被那双手牵着,看着月色下两人拖出的长长的影子,心中却越来越焦灼。
他不知道这老家伙要送他回去是心血来潮还是别有目的。
他害怕这老家伙跟到了香宫会对奶奶不利。
他还后悔自己出来,没有带那种能置人于死地的药,怕万一出事弄出尸反而惊动宫禁,都是一些短期迷药,一时失明疼痛,瘙痒之类的短效药。
蛊也带的是惑人心神的那种。
更重要的是,这老家伙有暗卫跟随,一旦出了任何岔子,自己逃得过那些暗卫的杀手吗?
这么想的时候,随便儿眼前忽然掠过便宜爹身上那些狰狞的伤痕。
掠过那个深得看见骨头的刀口。
都是这个老家伙弄的。
都、是、这、个、老、家、伙。
随便儿的小手指微微一勾,一颗小珠子骨碌碌从袖筒里滚出来,再无声无息落在永裕帝靴尖。
黑色芝麻大的珠子,落在黑色靴尖,实在看不见。
也就看不见那珠子一直在慢慢移动,从靴子尖一直移动到靴筒上,然后进了靴子。
随便儿准备控制着母蛊,暂时不作。
等这蛊慢慢移动,一直移动到这老家伙心口再说。
这还没完。
便宜爹身上可不是一道伤口。
他小手指再次一勾,这回一个小袋子进入掌心,指甲轻轻一戳,袋子破了,里头粉末散出来,这是那只被牵住的手,随便儿不敢随便乱动,他知道自己被戒备着,还在无数目光的笼罩下,他的小拳头始终攥着,安安静静被包裹在那人的大掌中。
他在等。
永裕帝毫无所觉,毕竟相遇是意外事件,毕竟谁也想不到,路遇一个四五岁的娃娃,便是宿命的仇人,且满身杀机满身害人玩意。
他此刻真正的满心慈祥,满心温柔,牵着那孩子的手,月下宫中漫步,恍惚里,仿佛牵着当年还是幼儿的燕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