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东堂海晏河清,无人犯我边疆,忠臣良将无恙,百姓和睦安康。
我愿君莫晓还在我身侧,林飞白未曾战死,周沅芷抱得男人归,唐慕之嫁得如意郎,单一令依旧大司空,谢折枝可以再见他的娘娘。
我愿情册一卷未完结,恩爱情义如水流长。
我愿和燕绥从此摆脱这筹谋算计,山海云游,且放白鹿青崖上。
我愿这浩浩世间,皇族俯脸看众生;我愿这茫茫红尘,再无世家凌人上。我愿争夺权欲者死于权欲,我愿忠心为民者无需丰碑,只要在我眼里活成最好的模样。
唐羡之。
这是我最后的,唯一的愿望。
……
卷轴轻轻地落在地上,再被一双染血的手捡起,唐羡之将卷轴缓缓卷起,再珍重地放在离心口最近的地方。
小臻。
我知道了。
……
他抬起眼,城下,投石机的飞石在空中划出无数凌厉的弧线,而炮火在黑色的炮筒里吐出无数刺眼的火花。
最后的攻城战开始了。
……
太始元年二月初一,宜王燕绥率军近二十万,一路穿州过郡,围逼天京。
而本该被调走的京畿大营,却根本没走远,一直隐藏在附近的深山之中,燕绥到来之后,趁唐军出城迎战,背后包抄夹击,致使唐军损伤惨重,不得不紧急收缩回城,自此开始了漫长的攻城战。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如同之前唐易联军猛力攻击湖州一样,现在被攻击的换成了天京城里唐军。
太始帝始终没有下城头。
攻城的第一日,燕绥精兵分外凌厉的炮火便给了唐军一次凶猛的打击,更要命的是燕绥的斩队,那些满身机关分外轻捷的斩队员,单兵战力抵得上百人,在炮火的掩护下,他们登城墙的成功率比寻常士兵大得多。
但他们也未能第一时间登上城墙。
一方面是小楼全部剑手都守在了城墙上,而与之配合的,是太始帝亲自在城头,摆开了乐器大阵。
一人成一阵。
琴、筝、阮、琵琶、月琴、箜篌、箫、笛、陨、笙、鼓、钹、锣、响木、碰铃、板胡、二胡、唢呐、编钟……乃至少见的尺八、筚篥、田螺笛、巴乌、树皮拉管、竹号……从古至今,从汉族到异族,光琴就有扬琴、独弦琴、柳琴、三弦等,箫有排箫凤箫,阮分大阮小阮,鼓分为排鼓板鼓铜鼓大小鼓象脚鼓,钟分为磬、錞于、勾鑃……各种乐器,很多人们一辈子都未曾见识过,大大小小数十件,在城头上摆开了一个浩然大阵。
而唐羡之便盘膝坐于这乐器大阵中间。
编钟离得最远,诸弦拨乐器则围身周一圈,竹类吹奏乐器则以线悬吊在头顶,也高高低低吊了一圈,打击乐器在弦拨乐器外头一圈,也高高低低宛如一面墙。
这世上无人可以一次性演奏这许多乐器,一开始摆出来的时候城上城下都瞠目结舌,还以为要安排一支乐队来演,结果唐羡之一人独坐,衣袖飞出,以编钟一声浑然可惊天地的厚重之音,开场了这一曲浩大的一人独奏乐器群。
编钟响起第一声,城头已经爬上来的斩队员便齐齐栽落。
编钟起,浑厚怆然,如巍巍万军,披坚执锐,戴星月于城头上。
城下万军仰,便见天边风云涌动,那高墙似乎要倾斜着压下来。
随即琴声起,铮然于编钟之音中,明亮高亢而又和谐流畅,唐羡之城头抚琴,黑底明黄龙纹的披风卷起,击打在青铜编钟之上。城墙上便起大风,似有透明音波流动,所经之处,燕绥军队好不容易搭上的云梯齐齐断裂,坠落尘埃。
而悍勇的长川军已经在易人离的亲自带领下,踩着特制的登墙靴,拉着勾索,蹭蹭便爬到了城墙上方,易人离半空跃起,衣袖一挥刀光如雪卷向扑上的唐情。
却在此时,唐羡之推琴起身,手一扬,不知何时他十指都已经戴上了扳指一般的圆环,圆环上有不止一条柔韧的丝线,丝线有的带勾,有的坠着玉珠,有的尖锐如三棱,有的浑圆如小锤。
他十指连挥,那些丝线便齐齐绷直,有条不紊地分别击打在不同乐器上,坠珠的敲亮锣钹,栓锤的擂响铜鼓,带勾的拨动三弦二胡琵琶,三棱的穿过阮瑟筝……而在他手指弹动之间,有些丝线依旧笔直,有些丝线忽然又软下,勾缠回绕,如无数双手携着闪动的光影拨弦,那些棱角玉珠便在那些弦上泠泠奏出不同的音来。
而唐羡之一边分心顾着这许多乐器,一边撮唇作啸,啸却无声,只是凝成一股细长的风,依次掠过上头那些悬吊着的箫笛管陨,穿过那些暗含音乐至理的孔洞,便次第出各种或幽咽,或明亮,或悠扬、或低沉的音调来。
而他飞起的衣袖,飘开的绦带,甚至被风掠起的丝,都能按照一定的韵律击中那些锣鼓磬钟,起清越嘹亮之音。
于是竟然在这瞬间同时,钟声鼓声各种琴声箫声同响,击打弹拨吹奏拉弦齐上!而这些音多而不乱,流畅如水,节奏和谐,赫然成一优美华丽又豪壮阔大的曲调!
城上城下,再次万众无声,连攻击都暂时停了。
每个人都仰头,望定城头,眼神惊叹。
唐羡之于天京城头上,湛清高天之下,扬袖飞绦,举手投足皆成华音,虽无剑器,亦成倾城杀人舞。
真如掌天下乐器的仙人,自云端谪降,只为让这世人看一场奇迹般的演奏。
而感受最直接的,是刚刚抢上城头的易人离。
这一波乐曲数十器联奏,便如曲成高潮,虽浪柔波卷,却生生不绝,响遏行云的韶乐声中,易人离的刀在即将进入唐情胸膛那一刻便感觉到城头上仿佛云沉涛飞,巨大的无形的力量一波一波涌来,先将那刀轻轻推开,调声忽转诡异,箫笛管陨尺八在此刻登场,随即易人离便感觉那力量忽然推上他胸膛,他仰身急退,那曲声又转雄壮,钟鼓浑然,引天地之音,霎时巨力如山,巍巍压下,易人离站立不稳,落下城墙,他甩出勾索,勾索却在琴瑟之声中无声碎裂,那曲声和力量如影随形,轻松化掉他所有自救的手段,一波波地誓要将他推落……如果不是燕绥及时出手,易人离就要成为这次大战中第一个牺牲的高级将领了。
等易人离终于在燕绥扶持下站稳实地,仰望城头,一张脸已经刷白。
而围观这一幕的所有军士,将这过程看得更清楚,更是心中震撼。
非人力可成之奇迹。
在场人中,周沅芷千金小姐,音律最通,因此神情也最恍惚,忽然喃喃道:“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天相夺伦,神人以合。”
文臻在她身侧也叹道:“金石以动之,丝竹以行之,诗以道之,歌以咏之,匏以宣之,瓦以赞之,革木以节之……”
这是音律的最高境界,但世人从未奢望一人能完成。
周沅芷道:“他从何处想来!”
文臻苦笑:“我想的。”
周沅芷愕然看她,文臻默然。当初五峰山上,不过无心随口一语,谁知唐羡之竟真的做成了呢。
之前黑湖之上开小楼,她以为已经是极致,却没想,唐羡之深藏不露。
她再次后悔在聪明人之前就该好好闭嘴,有些点拨对常人来说过耳烟云,对才智卓绝的人来说,却可能是开启宝库的钥匙。
半晌她舒了一口长气,喃喃道:“幸亏只有他能……”
一人群奏堪称奇思妙想,而将这奇思妙想真的付诸实现,普天之下却只有唐羡之一人。
那许多乐器的同时弹奏固然是一个难题,但在同时弹奏时还能记住每个乐器所应弹奏的曲调且实现完美配合,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
这需要无比精密堪同计算机一般的大脑。
只有他这般才智,再加上音律大家精通各种乐器的能力,才能这般美妙和谐,神人以合。
唐家要真的人人有这个本事,那她和燕绥趁早从这城下转身。
长曲绵绵不绝,或雍容,或雅正,或轻快,或哀愁,如流水泻过,文臻听着听着,竟微微湿润了眼眶。
多像这一路相逢又离合的人生。
然而这么美的曲调也如这人生一般,时刻隐藏着杀机。
眼见他上高城,眼见他落高城。
在唐羡之的乐器大阵之下,连着三批人攻城,都被音波所袭,那音波便如唐羡之的曲调一般,层波叠浪,变化万千,无迹可寻。有时如巨浪层层扑打,有时如幽灵神出鬼没,有时如利剑悍然劈落,有时如万箭隐形齐飞……三批人再无一人能上城头一步。
而天京城的护城河又特别宽,唐军进城后这么短的时间还进行了修城墙厚城门封堵漏洞等等措施,哪怕是燕绥麾下武器特别精良,也很难远距离攻破。
更绝的是,天京本有九门,但唐羡之在燕绥逼近天京之后,就已经下令在天京城门前后垒墙,城墙加厚加高,竟然将其余八门都堵死了。加盖的城墙整个就是一个向内的斜坡,非常难爬,爬上去就是送人头。而小楼剑手主城楼一个没留,全部分配在另外八个城门,每门一阵,轻松收割人头。
那架势赫然不成功便成仁,不能打退敌人便和天京全城百姓一起死在城内。
负责其余城门攻击的京畿大营,几轮攻城后损失极惨,干脆退出了一射之地,就等着主城门燕绥破城。
一人一曲捍全城。
三次攻城后,燕绥下令暂时停止攻城。
大军就地休整。
文臻遥望着城头上的唐羡之,远远的也能看出那人神容如雪。
……
天京城内,现在实行了最严厉的管制政策。
所有人不许随便走动,不许在酒楼茶馆聚会,百业者暂停执业,连青楼勒令暂时关闭。每日每户只许一个人出门半个时辰,就近解决日常生活需要事宜。
所有人都被关在家里,杜绝了串联和被人利用煽动闹事的可能。
这使少量潜伏着的燕绥的暗线都没机会出手。
唐羡之很绝,他下达这样的命令,只用了一种手段——推了几个得了天花的病人招摇过市,称说天京某处开始了天花感染,哪怕站在病人对面都可能被感染天花且无药可医。
只这一着,天京百姓自动给自己关禁闭。
现在街上行走的只有军队和唐家的人。
整个唐氏家族非常庞大,嫡系旁支依附的姻亲家族前后加起来有数万人。都已经陆续进京,天京被围困之后,除了担任军职的人守在城内墙头,其余老弱妇孺大多聚居在临近皇城的兰康坊。
城头乐器大阵奏响之后,一队红衣人进了兰康坊,带着无数马车。
随即兰康坊隐约起了一阵骚动,乱过一阵后,渐渐有人出来,带着包袱,扶老携幼,依次上马车。
上了马车的便有人驾驶马车,奔往皇宫,马车直接抵达太子东宫,那些人进入大殿。
然后再也没有出来。
这一批批人的出来,一批批的人送出去,前后忙碌了两日两夜,才把人送完。
至此已经三日三夜。
唐羡之独力合奏,坚守城头。
三日后的夜里,在燕绥下令退兵休整的那一刻,唐羡之推琴而起,琴在半空旋转,起一阵回旋之音,音色华丽,引得众人凛然,因此也就没人看见,琴身背后,唐羡之一口鲜血喷满了那焦尾琴。
城下只有燕绥,凝视那飞旋的琴,似乎要透过琴身,看见隐在背后的人。
文臻在他身边轻声问:“我们损失不小,是否要……”
燕绥绝不会无计攻城,关键看他是否愿意再投入一部分的牺牲。
燕绥看她一眼,这一霎文臻忽然觉得他眼神微带审视,像是想查看她此刻心情。半晌燕绥道:“何必枉费人力物力。且吊着他罢了。”
他凝视着城头,看见唐家的军队黑压压站满城头,轻声道:“只要他野心终收,我愿意给他机会,因为他亦有值得我尊敬处……只要该灭绝的一定灭绝,那就行。”
……
又一波攻城开始了。
大阵音波绵绵不绝,似乎毫无衰竭之像。
但这次燕绥换了攻击方式。
不再派斩队员,不再进行勇猛冲锋,甚至连擂车投石之类的攻城器械都没用,只选择轻功最好,动作最迅捷,反应最灵敏的战士,在箭手弩弓手的配合下,以最快速度登城。
登城之后也不强求入城,骑在墙头上砍杀两下,唐军还没扑上来挡,燕军已经哧溜下了墙。
有些更狡猾的,就在城墙上冒个头,背上长枪闭着眼睛往里头捅几下,转身就下墙。
没人扔火药弹,固然是因为火药弹珍贵,还因为那些弹子根本还没落地就能被音波推出去,弄不好炸到自己身上。
爬上城头的人就好像来城头一瞬游一般,冒个头就走,唐军狼奔豕突,打了这边打那边,活像在打地鼠。
但于唐羡之来说,他无法因为这些人试探性的攻击便停下。他知道他一旦停下,那么试探性的攻击就会变成真正的攻击,口袋里的火药弹会将城头炸翻。
他依旧手挥目送,姿态如仙,城头之上起高音。泛白的唇角却微微露出一丝苦笑。
燕绥看出了他的想法,因此明明有余力,却还要用这种方式来对付他。
他要耗死他。
还不损自己的兵将。
他看出这大阵极耗心力,他要他在这城头永不能停。
这样也不会对文臻无法交代。
他不愿自己成为他和文臻之间的任何心障。
他渐趋平和,却又更残忍。他连让他在文臻心中留下愧疚牵念的可能都要抹去。
但是……
他其实是多虑了。
文臻待他,比燕绥更残忍。
唐羡之垂下眼,指尖丝弦不休,仙翁长鸣。
再次悄悄咽下喉间逆涌的腥甜。
此刻,家族的人,应该已经快到了城门边了吧?
……
第三天。
燕绥一箭起,射落了城头高扬的唐字大旗。
这一次,音波没有能抵达那高处,拦下这凶悍的一箭。
断落的箭杆砸在城头,计算精准,没有伤人,却将那些悬挂的吹奏乐器砸坏了大半,半截箭杆支在了向内的城墙上。
雍容壮阔的大乐便少了一个声部,出现了短暂的停顿,随即唐羡之便又继续,依旧行云流水,听来毫无任何不妥。仔细听却能听出那曲子已经被修改过,但修改得毫无痕迹。
这种临时修改妙手拈来的本领,令人再次惊叹。
唐羡之闭了闭眼,默默咽下一口腥甜。
……
射落的大旗,引起了城内人们的慌乱。
城内戍守的一些唐家将领面面相觑,心中都浮现不好的预感。
忽然有人狂奔而来,道:“不好了,咱们的家小都失踪了!”
众人齐齐变色。
……
简陋的地道里,唐家族人艰难地行走着。
正如文臻猜测,永裕帝挖空了半个皇城作为自己的老巢,但是以他的谨慎,不可能没挖一条通往城外的地道。
那条地道在太子东宫,东宫位置离城门最近,离秀华宫也不远。按照永裕帝那夜的计划,从秀华宫出来,事有不谐,随时可以从东宫下地道再出宫。
秀华宫出口被堵死,东宫地道自然也没用上,唐羡之占领皇宫后,根据各处宫室位置,选出了几座离各城门相对最近的宫殿,逐一寻找,最后找到了这条地道。
浩浩荡荡的唐家族人在地下穿行。
护送他们的有少量唐家士兵和剑手,唐羡之不能撤走太多的人,甚至唐家高层都被要求上城头——唐羡之相信,燕绥对一切都有数,一旦他现大量高层和高手被转移,唐家就会遭受最凶狠的打击。
他不会允许唐家的主力逃脱。
所有上城的男人,都是为了这批老弱妇孺做靶子。
包括他自己。
城头高楼起一曲,万千丝弦做剑舞,但为争权逐利故,百年世家归虚无。
……
当夜,京畿大营在又一次徒劳无功且被凶猛反扑的攻击中丧失了士气,早早收兵。
夜半,护城河淙淙流水中,无数人裹着羊皮泡出现在水中,再悄然上了准备好的筏子,穿越那一片杂草茂密的水域,小心而又迅速地向京郊而去。
当这长长的队伍终于平安地离开京畿大营的扎营区域时,所有人都长长舒了口气。
没有人知道。
就在护城河对面不远处的山坡上,小树林里,四大护卫带着人马,悄然而立,一直盯着黑暗中的护城河。
他们将所有人都一一看过,数过。
其间日语几次对中文打手势,询问是否要惊动京畿大营。
中文长久伫立。
他看见队伍里蹒跚的老人,抱着婴儿的妇女,娇弱的少女,一脸惊惶的孩童。
忽然便想起当年那个少女,走在路边,看见跌倒的老人会扶,看见孩童会摸摸他们的头,送上一块糖,江湖捞有老弱专座,八十以上老人可以打折。
他轻轻地摆了摆手。
日语有点不甘,放虎归山,日后有隐患怎么办?
中文凝视着前方黑暗,像凝视一个永远不能触及的梦,良久他轻轻道:“殿下说了,就当对唐羡之当初没有和西番勾结对他背后出兵的回报……而且如果我们出手了,文大人……和她,都会不高兴的。”
月色下流水汤汤。
他眼底有晶莹的痕迹。
……
中文等人离开后。
隐藏在人群中的小楼剑手走了出来。
如果方才真有人出手,他们亦有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之招。
所幸没有。
剑手们对着城头方向磕头,再转身踏上茫茫远途。
……
第五天。
唐羡之望向城池之外。
家族老幼已出城,会以最快速度赶往西川,现在应该已经到中州了吧。
总得再坚持几天,走得越远越好。否则一旦城破,就算文臻愿意放过,京畿大营和被压制的旧朝老臣们也不愿意。
忽然轰隆一声,响在背后。
他指尖弹动,却在此时喉间一甜,动作便慢了一步。
对内的一截城墙忽然倒了下来,倒得不多,就几块砖石,却正好砸在那一排钟磬上,编钟轰然倒地,丁零当啷声响一片。
又缺一声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