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迟缓,其实自第一处断裂开始到整个祭坛烧起来只有眨眼的瞬间,倘若此时潜伏在一边的是葛晨或是张奉函这样的行家,便能看出这形似巨鸢的祭坛构造根本不完整,看似花哨,其实只是生搬硬套了鸢上的火翅和管道形的金匣子,没有解决巨鸢升空最关键的形状问题,即便被火力强行来起来,不等升到半空,就会解体。
而年久失修显然加剧了这种损坏,它甚至没有要升空的意思,已经自毁了。
祭坛下埋藏的巨鸢与向长生天祈祷的神女,仿佛注定是气数已尽的天狼组遥不可及的梦,永远不可能实现。
侍卫长吓坏了,屁滚尿流地大喊道:“王!快躲开!”
仿佛是受他这一嗓子震动,那巨石雕成的石门突然塌了,将一大堆已经浮出地面的管道压住,紫流金燃烧产生的气体飞快的膨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后,祭坛竟然炸了,中间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火球,摇摇欲坠地升上天空,加莱荧惑身在大火之中,回头看了他的护卫队一眼,脸上却并无畏惧之色。
那一瞬间,陈轻絮忽然明白了,加莱未必不知道这祭坛一旦点着,就是炸了一条路。
……他心甘情愿、蓄谋已久,只是在找一种更灿烂些的死法。
巨石的祭坛开始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崩塌。
陈轻絮一咬牙,豁出去了,从四方火舌中硬是抓住了一条缝隙,在众目睽睽下闪身钻了就能去,而后“轰隆”一声,祭坛塌了。
曹春花半路丢了陈轻絮的踪迹,别无他法,只好留下接应顾昀他们,直到玄铁营杀入大都,才从俘虏的蛮族侍卫口中得出加莱荧惑的大概方向。曹春花对北蛮大都的地形何其熟悉,听个大概就知道加莱荧惑一准是来神女祭坛了,当下带着心急如焚的沈易赶过来,谁知正看见这么一幕。
曹春花瞳孔皱缩,叫都没叫出声。
沈易却毫不犹豫地将身上轻裘甲卸下,就地取材,在苦寒之地没来得及开化的冰雪中滚了一大圈,混了一身的冰雪,悍然跟着冲进了烈火中。
狼王自己选择的灿烂末路将侍卫长镇住了,一群北蛮精英侍卫,木头桩子似的站在原地,几乎生不起一点反抗的意思,已经与俘虏别无二致,都不必费心去打。
杂质过多的紫流金燃烧起来没有那种烤化冰原的威力,但烟很大,人在其中,眼都睁不开,千里眼上很快沾了一层灰,被陈轻絮一把拽下来扔在一边。她看出来了,加莱从重甲中摔出来的一瞬间,大概就有了求死的欲/望,对于一个求死心切的人来说,严刑逼供也没多大用处——何况她压根不会逼。
她一步穿过正在崩塌的祭坛,在万丈黑灰中找到了加莱艰难地往前爬的影子,着火的时候越往上越容易喘不过气来,趴在地上走反而比较轻松,加莱一时半会没有被熏死的危险,陈轻絮捂住口鼻,眯起眼瞄了瞄他前进的方向,现加莱对周遭吵闹视而不见,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祭坛中间的大石台。
那石台里有什么?
这时,祭坛中的一根大梁柱冲着陈轻絮当头砸了下来,她不得不闪身躲开,在碎石上借了一下力,而后往石台飞掠而去。
倘若最早的设计者想将整个祭坛做一只大鸢的话,根据那石台所在的位置推断,它应该是定海神针一般的桅杆,台子上有刻着蛮文的石板围成了一圈,和门口那些不知所云的咒文不同,这些十八部落真正的文字,陈轻絮先前来北疆之外寻访过蛮族巫毒之术,对蛮文也下过一点功夫,大概能看懂上面记载的是十八部落分分合合的历史。
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提到了蛮族的巫毒术,陈轻絮终于被浓烟呛得咳嗽起来,心里无比失望——难道这里真就只是个祭坛遗址,并没有她想找的东西吗?
就在这时,不知哪里又炸了,地面震动过后,她正对面的一块大石板猝不及防地拍了下来。
陈轻絮:“……”
真是运气不好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
她本能地往后退去,然而浓烟毕竟遮挡了视线,陈轻絮一脚踩空,整个人直接往石台下摔去,这一下搞不好会被石板拍在下面!
情急之下,陈轻絮袖子里藏着的白练卷了出去,不知挂住了石台上的什么东西,她一边艰难地咳嗽着,一边用力一拉,想把自己拽上去,谁知那挂住的东西不结实,轻轻一拉居然跟着倒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猛地冲过来,一把抱住她滚向一边,身侧一声巨响,大石板当空拍下来带起了一阵风,陈轻絮沾了一身祭台地上的污泥,惊魂甫定地一抬头,愕然地看见了沈易。
沈易愤怒地拽起她的衣领:“你不要命了?”
陈轻絮被他一声吼叫唤懵了,微微睁大了眼睛。
沈易一碰到她的目光顿时怂了,滔天的怒火也哑了,弯腰捡起她袖子里的白练,讷讷道:“先走……这是什么东西!”
只见陈轻絮袖中的白练上裹了个什么东西,一人大小,乍一看像个石像,可不知是不是空心的,非常轻,被沈易轻轻一拉就拽了过来,白练抖开,露出一个头来。
那是个栩栩如生的女人像,闭着眼,神色沉静。
沈易看着这雕工卓绝的“石像”,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陈轻絮先是扫了一眼,随后吃了一惊,蹲下来拂开那“石像”表面的尘灰,露出白净的底色,触手竟依然是柔软的。
“是人皮。”陈轻絮低声道。
沈易以为自己的耳朵被顾昀传染了:“什么?”
陈轻絮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坍塌的石台掉落的石板后面,居然有一个秘密的空洞,这具美……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就被藏在中间。
那么加莱实际是冲着这张人皮来的吗?
陈轻絮一时理不清思绪,只得依从本能,俯身要将白练裹着的东西抱起来。
沈易忙道:“我来,快走!”
他一把那一团白练,拽起陈轻絮,飞奔着逃出祭坛。
四处都在爆炸,四处都是浓烟,而翻滚的火光中,一个模糊而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最洁净的精灵……天风也要亲吻……她的裙角……”
整个祭坛的高粱大柱上所有的巨石坍塌成了一线,两人眼看要到逃出去的时候,只听一声巨响,一簇夹着紫光的巨大火苗高高扬起,七八人合抱的立柱往一边倾倒,整个祭坛塌了下来。
沈易满脸黑灰,完全喘不上气来,突然心生绝望,觉得自己可能就要交代在这了,电光石火间,他骤然将手里那人形的东西往陈轻絮怀里一塞,将割风刃往身后一背,弓起后背,想以身护住身侧的人。
陈轻絮吃了一惊,一瞬间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就在这时,天上传来玄鹰的长唳,只听“嘎吱”一声,沈易愕然抬头,只见一队玄鹰铁爪中抛出了手臂粗的钢索,活生生地把倾倒的祭坛顶端拽住了。
顾昀赶到了!
沈易不敢迟疑,也不管落在他身上的碎石,拽着陈轻絮玩命地往外飞奔而去。
他们俩前脚刚离开祭坛范围,一个玄鹰手中的铁锁蓦地崩断了,前锋玄骑七手八脚地将两人拖起来拽走。
铁锁崩开的一瞬间,顾昀差点直接纵马冲进火海里,见那两人一身火星烟熏地滚出来,他才堪堪拽住了缰绳,一边安抚着几乎被吓死的战马,一边面无表情地松了口气。
随后他吹了一声长哨,冲天上的玄鹰与地上的玄骑打了个手势:“撤!”
加莱荧惑含混的歌声听不见了。
十八部落数百年来巍然耸立的祭坛灰飞烟灭,浓烟滚滚上了长生的苍天。
大风将那面被战火蹉跎过的狼旗刮掉了半边,呼啸着飞了出去,卷进烈焰与尘土中。
漫漫光阴长河中,浓墨重彩的天狼部落就此黯然退场。
而紫流金仍在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