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王博士和王秦父子俩都被李曜的话唬得脸色一白,还好李曜马上把话引开,一会儿说贤父子与二位公人一路辛苦了,一会儿又说自己营地中正准备了酒食,现在去正好开餐云云,才算是遮盖了过去。
李曜热情款款地带着一行五人到了营地,卢三早已弄好李曜的吃食,一见他带了这么几位“客人”,不觉有些惊讶。不过他毕竟是老江湖,当时也没多问,却赶紧到旁边加了些饭菜过来。
李曜请几人席地坐下,刚要叫酒,王博士却说他们父子和书童都不饮酒,请李曜自便。结果那两名官差一见王博士不喝,也都表示公务在身,不便饮酒。李曜见了,便不再劝,不过客人既然不喝,他自己自然也不会喝,何况他虽有酒量,却对这唐朝的酒爱好不大,能不喝倒是好事。
这一席宴,卢三也是陪客之一,席间听得王博士本是太医署医学博士,卢三却是大喜过望,说自己的腿最近有些毛病,经常有犹如针刺之感,不知何故。
原本李曜想:“这王博士家风严谨,又曾身居要职,只怕多半也是倨傲之人,岂能放下身段来诊治卢三这样的区区家仆?”
哪知道那王博士听了,却毫不犹豫,当下便放下碗筷,走过去给卢三瞧病。他甚至并不避讳正在吃饭,吩咐卢三把裤腿卷上去,细细了。又一边伸手轻按揉捏,一边询问卢三症状感觉,竟然毫无架子,另李曜颇为惊讶。
等他望闻问切一套做完,才忽然朝李曜道:“未知李郎君营中,可有笔墨纸砚?”
李曜啊了一声,道:“倒是巧了,正有一套……憨娃儿,取我纸笔来。”
等李曜的笔墨纸砚到了,王博士便道:“某双手不便,劳烦李郎君为令仆记下药方。”
王博士都不摆架子,李曜更没有摆架子的习惯,当下自然应允,让憨娃儿赶紧研墨。等墨汁初出,李曜便请王博士道来。
王博士道:“令仆关节有定处如针刺,肌肤青紫,外有红斑,舌紫脉涩,乃是风湿急起之状。我今有三方,分用于初治、渐愈、根除,李郎君可记。其一,初治时,双花、蒲公英、生石膏、龙胆草、土茯苓、虎杖、生地、木通、赤芍、桃仁、蝉衣、炙水蛭、乌梅、甘草,嫩桑枝或鲜芦根适量煮汤代水。待病情稍却,再用渐愈之方,乃是黄柏、黄精、鳖甲、秦艽、木瓜、防己、丝瓜络、威灵仙、青蒿、忍冬藤、鸡血藤、夜交藤、地龙、五味子、嫩桑枝或鲜芦根适量煮汤代水。最后便是根除,乃用黄芪、黄精、鸡血藤、丹参、青蒿、千年健、龟板胶、地龙、桂枝、白蔻、鸡内金、土元、枸杞、桂圆、茉-莉-花、夏枯草,仍是取适量煮汤代水。”
李曜对中药不熟,一边写还偶尔要问,比如那“炙水蛭”之类,好容易写完,卢三千恩万谢接过去,又去请教王博士所谓“适量”到底是多少。
这时候宴以撤下,王博士倒是不厌其烦,一项项跟卢三说明。李曜听得无趣,正想托词出去转转,王秦忽然问道:“先前听正阳兄所言,此番乃是要去潞州?”
李曜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笑着点头道:“正是,燕然今日可是从潞州来?听闻眼下朝廷欲对并帅有所举措,却不知潞州如今……可还安定?”
王秦微微蹙眉,道:“正阳兄若愿听小弟一言,此去潞州,最好早去、速归。”
“哦?”李曜心中已然猜出一二,但面上却装出疑惑的模样:“燕然何故有此一说?莫非潞州如今已然方寸大乱?……并帅天下豪雄,今潞帅李公乃是并帅胞弟,想来当有手段可以稳定潞州才是呀?”
王秦摇摇头:“并帅如何,小生未曾亲见,自然不敢妄言。然则听闻并帅十五从军,随其父国昌公平定庞勋之乱,立下战功,因骁勇无敌,乃有一箭双雕之神技,军中号称‘飞虎子’。而后巢贼肆掠京城,李公应诏,出兵勤王,击灭巢贼,追袭万里,得功第一,因除并帅……正阳兄评并帅为‘天下豪雄’,自无不妥。只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并帅有再定乾坤之力,潞帅却未必有牧守一方之能,此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李曜讶然道:“莫非潞州果然不稳?燕然贤弟,你既从潞州而过,可否将其中情形告知与我,多少有个防范。”
王秦见李曜神色急切,心道:“这人年纪轻轻就带商队出行,心中必然担心出事,他这一路足足两百多人,运送的东西又那般隐秘,车上都蒙了牛皮,只怕多半是军械。既是军械,自然干系甚大,也难怪他这般紧张了。这人以商人身份,与我等一行素不相识,父亲甚至还是戴罪之身,他却仍然能折节下交,设宴款待,绝口不提报酬,实乃坦荡君子所为,我若力所能及,自当助他一臂之力。”
王秦于是轻咳一声,正色道:“不瞒正阳兄,我等一行今日在潞州暂歇之时,多听潞州人对潞帅怨恨之言,若只是寻常百姓这般说道,倒也罢了,然则潞州兵将对潞帅也似颇为不满,甚至胆敢在酒肆饮酒之时公然抱怨,其同行兵将,也纷纷附和……这潞州只怕真有些不妥。”
李曜“啊”了一声,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王秦却紧跟着又丢了一个大炸弹过来,只听他叹息道:“我等出了潞州往北而来,见到一行健卒,约莫五百人,正往北行于官道。路人说,那是潞帅为讨好并帅而献上的潞州精兵‘后院将’。我等因赶路,越过这支兵马时,竟然听得这些兵将对潞帅也是……也是颇为不敬,甚至有人嚷嚷着要回潞州找潞帅问个明白云云。末了还是一位牙将出面安抚,这才勉强压制住了。”
李曜惊道:“五百后院将既然已经出发了!”
王秦奇道:“原来正阳兄已然知晓此事?如此,倒是小弟饶舌了。”
李曜心中暗暗叫苦:“那后院将既然已经出发了,按照行程算来,只怕此刻已经到了浊漳水对面,如此岂非糟糕之极!等老子去潞州交差,屁股后面的后院将就要造反,然后牙将李元审追击之下被冯霸打伤,带兵回了潞州,接着李克恭去望李元审,安居受就趁机造反了,李克恭和李元审被一把火堵在院子里烧得渣都不剩……那不就是说老子这一去,根本就是肉包子打狗,摆明了就要有去无回么?那安居受造反成功的时候,可是立即向朱温靠拢的,我算是李克用派去送军械的,他岂能放过我?”
王秦见李曜急得话都不说了,心中反而又有些意外,奇道:“正阳兄,虽然潞州形势有些不妙,但想来暂时还不会有甚大乱,正阳兄只须早去速归,想来便无大碍,何以如此……如此着急?”他本想说“何以如此惊慌失措”,想想这个词用来有点伤人,还是换了。
李曜苦笑道:“燕然贤弟,你有所不知……”
“郎君!郎君!”李曜话未说完,外面匆匆跑来一人,乃是李曜安排在今夜守夜第一班中的一人。
李曜心中一凛,霍然抬头:“某在此处,何事惊慌?”
那人慌忙行了一礼,道:“郎君,对面河上人影憧憧,又有船只聚集,似乎有大队人马要渡河过来,眼下天色已晚,不仔细,不知是不是蟊贼马匪之流,俺是来请问郎君,要不要全队戒备则个。”
李曜猛然站了起来,下意识朝王秦望去。主人站着了,王秦自然不好坐着跟李曜说话,也站了起来,蹙眉道:“算来,那潞州后院将倒是应当到了对岸。今日我等见到的那一支兵,应当是有五百后院将和潞州牙兵三百左右,如此至少有八百军……这般来,对面之人不大可能是蟊贼马匪,是这支潞州兵的可能性反而要大得多。正阳兄不必担心。”
“哥担心的就是潞州后院将!”李曜心中大急。
他转了转,断然道:“告诉大伙儿,小心戒备!今夜须得和衣而睡,另外……所有车辆,集中在我营帐周围。开一车军械,每人配发马刀一把,都拿在手边,一旦有警,立刻到我营帐周围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