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自然不配。”李巨川呵呵一笑:“不过当日蒲帅年不及冠弱,居然便已心存天下,并不将此二人当作对手,当真是令人惊叹。只是某却不知,蒲帅之志向,究竟有多大?”
李曜避开他逼人的眼神,哂然一笑:“某也奇怪,下己先生对某之志向如此好奇,究竟是希望听见某如何回答呢?”
李巨川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铿锵发声:“我望蒲帅存九鼎之志,一扫天下颓风,再定漠北,荡平吐蕃,克复西域,重振我中华上邦声威!”
李曜心中大叫一声:“果然!”但面上却偏偏不动声色,反而平静地问道:“若欲重振中华上邦声威,则必对外开战,而对外开战,总要死我百姓、废我钱粮,先生因为百姓可以安居乐业而至华州,为何此时又希望朝廷对外动武?”
李巨川毫不迟疑:“若蒲帅露天而眠,身侧虎狼环视,试问,可能高枕安睡?”
李曜哈哈一笑,还未答话,李巨川已然接着:“贞观十九年,太宗出征高句丽,出征前,太宗谓左右曰:‘今天下大定,唯辽东未宾,后嗣因士马盛强,谋臣导以征讨,丧乱方始,朕故自取之,不遗后世忧也。’可见即便太宗皇帝这般圣主,亦不能容忍身侧虎狼,恐其为后世之忧。然威服四方,则必然为四方诸夷所敬。且正如蒲帅方才所言,欲威服四方,必先治内,低头十年,才换得来日抬头再见。某言重振上邦声威,也自是虑及于此。”
李曜慢慢收起了笑容,看着李巨川,冷冷地道:“身为臣子,以上言论字字诛心,死罪!”
李巨川面色微微一变,却又立刻笑了起来,道:“某既敢直言,便不畏屈死。”
李曜寒声道:“李巨川,我敬你进士出身,又心怀百姓,肯为一方桑梓来辅庸碌,今日准你留下遗言,并……选一个死法。”
李巨川果然并不畏惧,反而放声一笑,才道:“如此多谢蒲帅,请蒲帅在某死后,将某双眼挖出,嵌于大明宫宫城门口。至于如何死法,却是随意。”
李曜见他夷然不惧,也不禁有些佩服,节度使有天子节旌在手,颛诛杀,生灭予夺,自己若真要杀他,而且是以大逆之罪名而杀,天下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然而即便如此,李巨川仍面不改色,看来是真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李曜微微一笑,看不出喜怒,淡淡地道:“昔日伍子胥死前,要吴王夫差将其双眼置于东城城门之上,欲观吴国之灭。而今你李下己欲将双眼置于大明宫门之上,却是欲观何事啊?”
李巨川拱手道:“无他,欲观蒲帅何时入主大明宫而已。”
李曜霍然起身,朗声大笑,亲自走下主席,请李巨川落座,轻拍其肩道:“下己先生,此事恐怕还早得很,您这双眼睛,若今日便先挂在上头,孤单的时日实在太长了些,不如仍暂记你处……至于你所要的看那一幕,怕也非是某一人独自可成。”
李巨川却不坐了,翻个身爬出来,匍匐于地,行了个大礼:“若使明公不弃,仆愿追随明公,为此事之达成参谋赞画。”
李曜先是眼角露出一丝笑容,继而放声一笑,一边扶他起来,一边道:“若得下己先生辅佐,某大事可期矣!”
李巨川虽然顺着李曜的意思站了起来,但却忙道:“明公才绝当世,仆岂敢当先生之称,还请明公直呼某名便是。”
李曜大摇其头:“岂能如此不敬。”
李巨川坚持,李曜推辞,最终还是按照当下的习惯,称其表字。
寒暄罢了,李巨川兴致有些高,问道:“今既得明主垂顾,敢不竭心尽力?只是在此之前,仆须知晓明公下一步作何打算,还请明公告之。”
李曜笑道:“依你之见,某下一步该当如何打算?”
李巨川犹豫了一下,仍是问道:“仆今日来归,有一事按说不当详问,只是若要回答明公此问,则又不得不问……”
李曜笑着摆手:“有事要问那便问吧。”
李巨川正色道:“不知明公此来,领兵多少,战力如何?”
此事可算是军事机密了,但李曜却毫不犹豫回答:“战兵不足四万,战力只合‘尚可’。”
李巨川微微诧异:“才四万战兵?”他有些迟疑地道:“不瞒明公,即便华州城中,亦有四万余战兵……平日乃有三万,此前同州战败,败兵亦来了华州,因此有此之数。若明公此刻出征,兵马四万不到,岂非拿下华州也颇有碍难?”
李曜淡淡一笑:“某三千骑兵便可攻破汴州外城,更可拿下东都洛阳,如今某步骑近四万,莫说区区华州,便是长安为贼人占据,某亦可将之收复。再有,当日王行瑜张扬跋扈,自诩天下强藩,某领万余军,先破梨园寨,再可邠州城,哪一处不是一战而捷?华州……莫非便能例外?”
李巨川这才想起,眼前这位李蒲帅带兵,除了蒲津渡大战之外,历来有以寡克众的“传统”,如果说汴州之战怎么看都有些神异,那么他袭洛阳、破梨园、克邠州,这总是实打实的硬仗,还真都是以劣势兵力攻克坚城。这要说来,只能是他对攻城别有所长,舍此无有解释。那么他说他这四万不到的战兵足以攻克华州,自然就不是什么大话,而是实有所恃了。
当下李巨川便点头认可,但却又问:“如此蒲帅攻城足有把握,却不知若与凤翔兵野战,却有几成胜算?”
李曜道:“凤翔地广而人不足,我料李茂贞手下各军合计不会超过二十万之众,就以二十万计,则这二十万南须防备王建,北要提防党项,即便吐蕃示弱不足为惧,其所能用之兵,至多也不过十万,若以十万而论,某至少可说……无惧。”
“好!”李巨川双手一拍,猛击一掌,亢奋道:“如此说来,关中无忧!某意明公可以先取华州,迎奉天子回銮长安,而后得其诏命,讨伐李茂贞!不过,凤翔无须拿下,只须拿下鄜坊、邠宁二镇,此战便是大功告成!”
李曜微微眯眼:“为何?”
李巨川反问道:“若是明公拿下整个凤翔诸镇,是交还天子呢,还是交予晋王?”
李曜呵呵一笑:“邠州得而复失,前车之鉴不远,某恐天子握不住这关中诸镇,届时还是交予晋王处置为宜。”
李巨川又问:“交予晋王,于明公何益?于明公大业何益?”
李曜默然不语,半晌才问:“那若拿下鄜坊、邠州二镇,难道便于某有益了?”
李巨川颌首道:“不错,若只拿鄜坊、邠州,加上同华,乃是三镇之地,则于明公大大有利。”
李曜微微眯起眼睛:“益从何来?”
李巨川笑道:“同华地狭,明公拿下之后,可以先与晋王商议,请晋王上疏,将同华并入河中,其理由十分简单……同华并入河中,则潼关天险便在河中之手,以明公雄才,坐控潼关,则朱温再强,亦难入关中半步,明公则可立潼关而望陕虢,使朱温如芒在背。某料晋王既视汴帅如死敌,其仇不共戴天,但凡能使朱温不喜之事,晋王必然欢喜,必然准允!而如此一来,明公平白得了同华之地,坐拥潼关天险,西可震慑长安,东可钳制汴梁,进退皆宜,攻守自如,如何不益?”
李曜哈哈一笑:“正是英雄所见略同,某意也是如此。那么,鄜坊、邠州,又于某何益?须知晋王虽然信重于某,却未必肯将此二镇亦交予某手,使我独掌三镇……实则四镇。”
李巨川露出一丝狡黠,嘿嘿笑道:“某闻李存信、李存孝二人事发之后,晋王军中年轻一辈除了明公之外,当属李存审、李嗣昭、李嗣源三人功劳最大,能力最强,鄜坊、邠州二镇,北挨党项,南临凤翔,非名帅大将不可镇之。如今某观晋王军中,可以镇守此二镇者,除此三人外,便只有周德威,而周德威更有可能坐镇邢洺,如此一来,鄜坊、邠宁二镇之节帅,多半便要从李存审、李嗣昭、李嗣源三人中选出,这三人……某闻都是明公好友,此二镇交予他们,于明公莫非不算益处?”
李曜微微蹙眉:“你此言之意,莫非要某与晋王分权?某虽与此三人交好,然则若要与晋王决裂,恐怕他三人亦不会帮某。”
李巨川稍微有些意外,但却摇头道:“倒也无须与晋王决裂,晋王兵威天下,明公正可借其势而养己锐,然则晋王自小南征北战,必然身有暗疾,未必……咳,未必长久。而晋王一旦不在,晋王之位传与何人,便自难说。若然晋王并未传位明公,那便必是传位其亲儿存勖,存勖年幼,岂能服众?以明公威望卓著,战功显赫,诸将能不以明公马首是瞻?届时……便好办了,只须……”
李曜忽然伸手制止,打断道:“此事便说到此处,不必多言了。”
李巨川微微一怔,继而明白过来,点头道:“是,明公,仆饶舌了,还请明公勿怪。”
李曜不接这个话茬,反而问道:“你方才这些话,说得都有道理,只是却忘了一处地方未说。”
李巨川笑了笑,反问道:“明公说的,可是长安?”
李曜看着他,也微微一笑,显然是默认了。
李巨川便道:“长安,国之京畿,天子所居,自然不能由明公亲自掌控,否则,便是那中外物议,也对明公颇为不利,实乃自伤羽翼之败举,明公当时人杰,岂能为之?”
李曜淡淡一笑:“如此,则该如何?”
李巨川看似成竹在胸,拱手笑道:“明公可还记得方才仆初来之时曾说的……神策之事?”
李曜微微扬眉:“你意……?”
李巨川嘿嘿一笑:“掌控长安,先要掌控神策;掌控神策,先要掌控宦官。明公若有胜兵驻扎同华,如此兵威之下,找几个听话的宦官,想是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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