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州,李家大宅。
李衎面色铁青地看着堂中跪地不起的李暄,半晌才恨声道:“难道你忘了,当初你兄弟二人是如何想方设法将曜儿排挤出门的?如今军械监强势之极,家中早已失了节帅王府的应度,此番你在北地又损失了这许多货物……嘿,周转不灵之后,倒能拉下脸去找曜儿求饶了?”
他越说越怒,霍然站起,喝道:“当初曜儿已和我割发断恩,如今他做他的右相,我做我的闲人,我与他两不相干,穷死饿死,我自担当!你要去摇尾乞怜,自管去了,别想拉上我一道,我李衎若是个服软认怂之辈,当初岂会来这代州打拼!滚!”
李暄却深知自己与李曜怨恨已深,没有老父居中,根本不敢奢望五郎谅解,更遑论得到他的支持。当下只得全然不顾脸面,磕头道:“耶耶息怒,家中如此,亦非我愿,委实是因契丹蛮横,北地过于凶险所致。倘若此番得不到外力扶持,单凭自家实力,只怕当真只有破落一途了……当日我与三郎的确对五郎苛刻了一些,可早已知错,只是知道五郎这些年委实太忙,才未曾亲自去负荆请罪……五郎历来宽仁,只要耶耶稍露口风,儿与三郎再诚心道歉,他必然不计前嫌,与我等重归于好。只要五郎稍稍抬手,甚至只需一句话,家中这一切麻烦就都不会再有了!耶耶,三思啊耶耶!”
李衎冷笑一声,转头就走,只远远撂下一句话:“要去自去,莫来烦我!”
李暄露出一丝恼怒,夹杂着无奈,起身回了自己院子,李晡匆匆迎上,问道:“大兄,事情如何,耶耶可愿出面?”
李暄脸色铁青地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
“真是老糊涂了!”李晡怨怒道:“再不低头,咱家就要喝风拉烟去了!要是他知情识趣一些,写封信给老五,就算河东不用咱家的铁器,关中河中那么大的地方,还少得了生意?北地之行损失再大也补回来了!要是老五大方些,朝廷国库里抠一手下来,咱们也能用几辈子了!晦气,真是晦气!不成,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待怎的?”李暄骂道:“上次若非你受黑朱三蛊惑,跑去怂恿老五背叛晋王,晋王怎么会去了咱家的军械应度之权?要是有那笔大生意在,北地损失……”
“哟?”李晡闻言火了:“我没说你的不是,你倒来怪起我了?以老五的本事,跟李克用还是朱温,有多少区别?偏我去建议一下就是罪过了?那你这次在北地失了这么大一笔货,却要怎么算这笔账?”
“你……混账东西!”李暄大怒,指着李晡骂道:“北地忽然乱成那样,兵戈四起,狼烟处处,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能提前知晓!你整日就知道在些勾栏瓦肆鬼混,也有脸来指责我?你给我滚!越远越好!”
李晡冷笑一声,转头就走,竟然一句话都不曾多说。
却说李衎回到书房,人还未进门,已然开声笑道:“劳冯舍人久等。”
一名姿容雅致、身着布衣白袍的年轻人起身拱手一礼,口中道:“道之师乃师翁第五子,道实晚辈,岂敢当师翁此说。”
李衎笑了笑,招呼冯道坐下,张张嘴,犹豫了一下,道:“曜儿……五郎遣你前来,所为何事?他该知道,节帅王府那边对我这代州李家,一直都是‘格外关注’的。”
冯道微微一笑,道:“老师此番命我北上,一则是走一趟契丹,二则是来与师翁通个气。”
“通气?”李衎微微蹙眉:“何事?”
冯道指了指天,道:“今上或将遣人来面见师翁,许以圣谕,令师翁认祖归宗,重回陇西李氏祠堂之下,而且……”
李衎的脸色顿时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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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道此次出使契丹,自然绝非游玩,乃是真正的身负使命。
由于大唐过去的威慑多少还有些残存,游牧民族求得中原皇帝的‘封册’来取得对部族的统领合法性在北地十分寻常,所以历史上那位契丹英雄、辽国太祖耶律阿保机也曾数次派使人前往中原,希望得到唐廷的册封,保住自己地位。只是令阿保机始料未及的是,那个时空中的唐昭宗李晔当时自身难保,在天祐元年被朱温杀害。新皇帝更是个朱温掌控下的小玩偶而已,阿保机愿望落空。
不过凡事有两面,李唐朝廷的册封虽没了指望,实际掌握朝政的朱温却派人主动泛海绕道,带了书信、衣带、珍玩等物与契丹人修好结盟。当时的情况是李克用要拉拢契丹人,朱温也明白崛起于塞北的契丹部族是不能忽视的一股新兴力量,所以才不远千里,遣使前来主动示好。朱温也希望得到塞北契丹部族的拥护与支持。
耶律阿保机人虽在塞北,却也知朱温与李克用乃是宿仇。那会儿他才刚刚与李克用结为异性兄弟,誓约言犹在耳,如何做这种背盟之事?虽然朱温在唐廷中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毕竟是人臣,与之结盟名不正、言不顺,双方结盟之事只有不了了之。
而在这个时空当中,李曜发现自己的蝴蝶效应似乎日益严重,尤其是很多事情都开始提前发生,比如阿保机的崛起,似乎也比原先的历史上早了几年。这就让他觉得对于契丹的一些安排要提前进行了,要不然万一其他一些事情也都跟着提前,谁知道会不会量变引起质变?
唯一让他略微放心的是,自己很早以前就已经对契丹有所警惕,后来具备一定条件之后,对契丹乃至渤海国方面都进行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安排,以保证今后自己能够有效掌握局面。当然,这些安排都有一定的前提,那就是尽量不引人注目。
此次冯道来北地十分匆忙,刚从南线史建瑭大军处回到长安,第二天便受命北上,一路紧赶慢赶,就是为了及早到达契丹领地。为何这么着急?因为“幽州局”方面已经确定了一个消息:有朱温的使者到访契丹,好在看起来并没有取得什么成果。
冯道在北上的路到又再次收到后续信息:朱温的使者意图联络耶律阿保机,并与之联盟,既监视幽州镇对汴梁的“忠诚”,又合力对付河东李克用。好在李曜回复此前李克用的消息之后,李克用随即遣使向阿保机转达了大唐朝廷的意思:愿意在合适的时机对阿保机进行册封。
阿保机听了这句话稍微有些错愕,什么叫“合适的时机”?但他随即想到,难道中原朝廷是指自己还不是可汗?
不过不论怎么说,既然大唐朝廷愿意册封,那朱温方面就没有多少合作的必要了,他这人说做就做,当即打发朱温派来的使者走人。随后,阿保机率部众继续扩张与征服事业,分兵征讨奚、霫、女真等未附的部族。
冯道北上契丹其实颇不方便,因为幽州掌握在刘守光手中,冯道必须走代州过雁门关,从云州往东北绕行。然而,他还未曾赶到契丹,契丹部落中便发生了一件大事——痕德堇可汗归天了。
此时,在阿保机多年辛苦征伐、努力经营下,契丹部族的军国重权已经完全掌握在他耶律阿保机之手,然而汗国名义上的首领却仍是痕德堇。根据部族传统,汗位的继承者仍将在遥辇氏中产生。只是随着耶律阿保机军事实力的增长,契丹民族已经介入中原政权的争斗,成为其中举足轻重的一股新兴势力,在契丹各部族中阿保机也成了当仁不让的核心人物。遥辇氏在阿保机面前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环,其他部族酋长也无法漠视他的存在。在众酋长仍然犹豫不绝之际,曷鲁率先劝进!
[无风注:史载痕德堇有遗命立阿保机为可汗,不过在此时,契丹似乎还没有自己的文字,况且《辽史》中的记载又是根据耶律俨等人的史料所撰,因此史家此处之言,当有“为尊者讳”的曲笔。历史虽然已过去了千年,真实情况究竟如何,已不可考,但事情想来不会如史籍所载那样轻描淡写。耶律曷鲁之所以成为人大佐命、定册第一功臣,被喻为“心”,所谓定册与佐命也是指此次拥立阿保机出任可汗之位。]
对于契丹历史上有着重要意义的此事,阿保机假意推辞道:“先祖雅里曾经因不当立而让贤与遥辇氏,现在我如果去做可汗,岂非是陷先人于不义?”
耶律曷鲁当即“驳斥”这种错误观点,诚恳万分地劝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从前,我们先祖不做可汗是因为既无遗命,也无符瑞之事,所以让贤与遥辇氏。如今兄长积有人望,出任汗位乃是名至实归。兄长继汗位,必光大我部族,汉人曾有一说:天与弗取,反受其咎,还请兄长切勿推辞!”
其他部族酋长见阿保机出任可汗之事已经是众望所归,于是也醒悟过来,纷纷劝进,一同推举他为可汗。这时候的阿保机,早已经不再是当年吴下阿蒙。不但身边有曷鲁等大将为他冲锋陷阵,更有数名燕地汉人充任他的智囊。其中有韩知古、韩颍(韩延徽)、康枚(康默记)等士人,做他的幕僚,追随左右以备咨询,这时候也都一齐劝他。
阿保机本身便是天纵英才,有这些文士襄助,更是如虎添翼,平日里无事,这些汉人就为他纵论古今为政之得失、历代兴亡之事,对“共劝他不受代”之因心知肚明。于是阿保机“三让,从之”!
对阿保机继汗位之事,究竟是痕德堇生前主动让贤,抑或是临终遗命,其实都无关紧要,因为不论如何,都无碍于耶律阿保机成为契丹可汗的事实。
实际上阿保机得以取代痕德堇成为契丹部族的可汗,是耶律氏家族经过数世努力、历时一百余年的卧薪尝胆,重新取回了原本就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深受汉人文明影响的阿保机,早在内心深处想要化家为国,借助各方力量,挑战遥辇氏在部族中的传统首领地位,取而代之了。
他这些年的争战,与积极介入中原各地方政权的博弈,就是为了扩大自己的影响力,现在以退为进的假意推辞,也是为了检验一下自己在契丹各部的威信能否达到慑服所有。正是为最终取代痕德堇在做最后的努力!痕德堇仿佛便是契丹的李晔,差别不过一个空头可汗和一个空头皇帝罢了,即便真是主动让贤,也不过如汉人朝廷的禅让一般,何足道哉!
汉民族的大一统与家天下思想,与阿保机的心思不谋而合,汉人的智慧、文明,也在阿保机化家为国的过程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有一名明教韩知古的汉人,作为阿保机智囊团体中的一分子,对此居功甚伟。
韩知古此人,乃是幽州蓟人,[无风注:如果史料真实无误,应该与后来赵宋开国功臣赵普乃是同乡,都是现在北京西南广安门附近地方人,而‘韩、刘、赵、马’都是燕地汉人中的望族。与赵普的家庭出身类似,韩知古的父亲曾做过蓟州司马的六品小官。而赵普父亲曾任相州司马一职。]中世纪的燕地多产奇士,其中原因耐人寻味。州司马一职虽品秩不高,不过是中层地位的官僚家庭,但却是文职。
也就是说,韩知古是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很显然,这样的家庭背景足以使韩知古在童年就获得良好的蒙学教育机会,随着契丹部族的入塞侵扰,韩知古的蒙学被迫中断。六岁的时候,被淳钦皇后的兄长欲稳掳掠,带回了塞北。当时的述律平,也就是后来的耶律阿保机妻子见他聪明机灵,所以收在身边,最后成了淳钦皇后述律平的陪嫁媵(随嫁之人)臣。
虽然韩知古幼年被掳掠苦寒之地的塞北,又是做为陪嫁的奴仆下人出现在阿保机的身边的,但却因祸得福,得以接近契丹权力中心。最初,韩知古的才华并未引起阿保机的注意。好比后世一位著名人士所言:怀才与怀胎一样,需要时间才能显现。自视甚高的韩知古不堪忍受骈死于槽枥之间,于是在怏怏不得志的时候,就选择了远遁。
逃跑历经千辛万苦方如愿,但是回到家乡时候,却让他大失所望:刘仁恭父子在幽州的倒行逆施,呆在家乡还不如回草原做奴隶衣食无忧的稳妥。好不容易回到家中席不暇暖,韩知古就又考虑赶紧离开的事情了。走得慢了,就有被脸上刺字成为普通军士替刘氏父子卖命的可能,如何死,死在哪里也是不可知的事情。此时中原,战乱频仍——朱温进击沧州的大军刚刚离开,明显是生死未卜之地,无奈之下,韩知古只有原路返回。
【无风注:关于这一条,《辽史》中的许多记载,与《资治通鉴》等史料记载前后矛盾,经不得推敲。而且辽史因为历史的原因,不可能如宋史那样资料多种,可以相互考证。只能用心阅读,详加比较、考证了。《资治通鉴》中的记载,应该更接近于历史真实,因为内容乃是取自当时汉人赵志忠《虏廷杂记》中的记载。
在《辽史》中的记载,韩知古才干被阿保机发现,却成了:其子匡嗣得亲近太祖,因间言。太祖召见与语,贤之,命参谋议。根据考证,韩匡嗣是韩知古第三子,出生于辽神册元年、即公元917年,‘匡嗣以善医,直长乐宫,皇后视之犹子。’韩匡嗣直长乐宫应该是成年之时,而皇后视之犹子,说明韩知古因为媵臣的身份隶宫籍,他的儿子韩匡嗣才得以养在皇后身边。或者是年幼的韩匡嗣思父心切,在阿保机面前哭诉。韩知古这才引起阿保机的注意。立刻遥授彰武军节度使,逐步受到重用,最后在天显年(公元926—937年)间卒。
韩知古的生卒年史料中未有明确记载,但辽史中称他为佐命功臣之一,这句话太值得思考了。且不谈佐命功臣的功绩为何事,只是从《辽史》的记载中就有相互牴牾之处。譬如《辽史·百官志》中记载‘太祖初有汉儿司,韩知古总知汉儿司事’;另《辽史·太祖纪上》中记载七年十月(公元913年)‘诏群臣分决滞讼,以韩知古录其事,只里姑掌捕亡。’这两处记载均在韩匡嗣出生之前,韩知古既已经跻身于契丹的政治权力核心,当然没有必要再选择逃亡了,更不会有因为儿子的原因,方始得到阿保机赏识的咄咄怪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