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力吉看看自己剩下的百余名战士,悲从中来,但现在明显不是伤悲的时候,一旁那些鬼脸骑士正看着他们呢。这些人真奇怪,一动不动的坐在马上,队形整齐,眼神似乎阴森森的,非常瘆人。
为首的一个鬼脸人忽然一挥手,所有骑士都翻身下马,动作一致,声音铿然,像是只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一般,乌力吉他们相顾骇然。
“乌力吉兄弟,旭日干来迟一步,万分歉意!”一个鬼脸人摘下鬼脸——那果然是个面具,但明显比寻常面具要轻而薄,覆在脸上应该不会影响视线与行动,把绑着嘴的布带解开,果然是旭日干,乌力吉惊讶的迎上前去,两人拥抱在一起。
之后,旭日干拉着他来到那为首的鬼面人面前,那人也摘下了面具,解开了嘴上的布带,乌力吉看到的是一张年轻的面孔,应该只有二十出头,淡淡的古铜色肌肤有些苍白,不过衬着那眉眼,依旧显得非常英武,年轻人露出歉意的笑容,说:“乌力吉大哥,我是方慕轩,请原谅我们来迟一步!”
方慕轩!乌力吉自然不知道眼前这年轻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无命将军,即便知道了他一时半会儿也不一定相信,无命将军的噩耗早就传遍了草原,眼前这个怎么会是他呢?
“你真的是无命将军?你没有——”当乌力吉从旭日干口中得知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真实身份之后,果然惊怪异常,他手指指着无命将军,话说了一半,才发觉这样子说话好像很不敬,赶紧打住。
无命将军——不,从今以后只有方慕轩了——笑了,说:“我没有死,但无命将军将永远不存在这个世上了。”
乌力吉愣了片刻,似乎明白了,点点头,说:“无命将军确实不在了。”
慕轩跟旭日干都笑了。
天色终于亮了,旭日照耀之下,草原显得格外美丽,但乌力吉没有心情看这些,他看到的只有族人的鲜血,在旭日干和慕轩的劝解下,他决定举族迁往东胜卫。
报仇,一定要为枉死的每一个族人报仇!
“报仇,我要报仇!”跟随着梁健的残兵败将一路狼狈逃窜着的全昌想到娇艳欲滴的格根塔娜从此要躺在别的男人怀里,心中的仇恨之火就烧得熊熊的,“不把那小蹄子骑在老子身下痛快一回,我常楣全就不是男人!”
凛冽的北风呼呼的掠过城墙,在阴沉沉的云块下甩着呜呜作响的鞭子。
时已黄昏,街上冷冷清清的,没几个行人了。
余子俊背着手在风中慢慢踱着,吴先生略略落后半步跟着,鲍安平在他身后,而他们前后五步处,各有七名侍卫——其实暗中还有四个七人队守卫着,这些侍卫都是经历过血狼训练的。
“清远,”余子俊转头望望吴先生,“按你的分析,东胜卫恢复能否成功?”
吴先生微微皱着眉,说:“督帅已经传令各卫对东胜卫的一切行动予以配合,目前东胜卫发展迅猛,假以时日,复卫不是难事;真正的难题是,东胜卫一旦恢复,朝廷会如何安置它?如果朝廷只是多了一个卫所,那东胜卫还是无法长久存在的。”
余子俊沉吟片刻,微微点头,说:“你的顾虑没错,恐怕让无铭之前的想法变成现实才是最好的办法。”
吴先生忧虑的望着他,说:“无铭的设想虽好,但一样风险重重,督帅不如就依他所言,置身事外最好,否则,会连累督帅的,那样,无铭会内疚不安的。”
余子俊淡淡一笑,说:“自从无铭向我坦诚他的计划,我就不可能置身事外。至于说连累,我不知道究竟是无铭连累我,还是我连累了无铭。要不是为了考虑我的处境,无铭可能早就可以付诸行动了。而即便没有无铭之事,我的境遇也未必会比现在好多少。”
吴先生想起很早之前无铭就说过的关于督帅的话,只好笑笑,余子俊继续向前走,一边喃喃着:“我的前途不在我考虑之内,我能做的就是在位一日,谋事一天。无铭为了这一日,不惜放下一切,我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只是无铭说的什么圣殿骑士团那种情形,要在这里尝试,不容易啊!”
就在无铭“罹难”前几日,以右副御史身份巡抚甘肃的鲁能在巡查路上突然去世了,这位景泰五年进士出身的鲁千之,朴实勤慎,善理财事,所到之处官场气象一新,却生生累死在了官任上,让人想起来就觉得凄凉伤怀。
吴先生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不说什么了,默默跟着走,鲍安平把这些都听在耳中,脸色却始终没有什么变化,似乎一切都跟他无关。
同一个夜晚,在东胜卫的千户所中,张益寿、伍镇长、封教练、奥尔格勒、阿尔斯楞、旭日干、乌力吉、呼延忘屈兄弟——左狐狸也在,月初他带着沙婆岭的老弱妇孺来到了这里——等人都在,慕轩也在,今晚他是来告别的——他脸上的髭须全无,比之前的样子年轻了不止五岁,若不是与他长久相处的人,还真认不出他就是声名远扬的无命将军。
“无论督帅还能在大同呆多久,东胜卫应该可以暂时站住脚了,新的血狼军士的训练不能打折扣;天已转冷,鞑靼人一般不会再来骚扰;当务之急是让这里的百姓有生存之道,绝不能让前来这里的任何一人无法生存!”慕轩说着,忽然望望周围这些同伴,笑了,“原谅我太小心了,其实有你们在,根本用不着我多说什么。”
大家却都没笑,阿尔斯楞说:“没你在,大家还真是有些不习惯,你去的地方,有没有麻烦?”
其他人看来也是这种心思,都关切地望着慕轩,张益寿尤为担心,慕轩的伤根本还没好,真不适宜长途跋涉。
慕轩笑了,说:“如果没有麻烦,那就没有任何趣味了。”我的麻烦不小,你们的麻烦更大,希望没有我,你们能干得更好!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似乎在回味这句话,然后每个人都笑了,想想也是,像他们这样的人,没麻烦的事,还真没有兴趣去做。
“东胜卫既然恢复了,就不会再让它消失!”慕轩趁着夜色离开的时候,呼延忘屈对他说,“你去的地方,想必更危险,自己小心!你把我诓来这里,我还没和你真正并肩作战过呢,可不想留下遗憾!”那样子,怎么像面对负心汉的薄命女子啊!
慕轩一笑,说:“放心,我会回来的,我的家将安在这里!”
他转身走进夜色中,再没有回头。
“既然生而为人,就需赢得做人的权利!”呼延忘屈想起慕轩的话,觉得浑身的热血都在沸腾,心中暗自发誓:慕轩,拼着一腔热血,也要让东胜卫的每一个人拥有你说的权利!
“一个真正为民请命的地方官,可以不知道自己治下许多百姓的姓名,但必须知道他们什么时候需要什么;一个能令百姓感念其恩德的地方官,可以让他的子民忽视他这个父母官的存在,但必须让他们知道遭了灾难或受了委屈时该到哪里去申诉……”对于慕轩所说的这番话,呼延忘屈跟其他人可就有些费神了。
“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的。”慕轩曾经这么说,“生民,生民,不能让百姓生存、生活下去,怎么配称‘生民’!”
自从有了乐土计划,慕轩就有了一个更大的心愿:要让百姓性情中的“狼性”越来越强,让他们面对恃强凌弱的外敌或不公正的待遇时,能够有勇气说“不”,而且,不光他们自己得具备这狼性,还要世世代代传下去,让子孙后代永远不被任何人愚弄,不被任何人欺凌!
无论到了任何时代,百姓都不应被任意愚弄、任意欺凌,谁要愚弄、欺凌百姓,谁就得被老百姓无情的赶下台!
同一时刻,在暂时的栖身之所处,闭目坐着足有半天的洛桑大师忽然睁开了眼,似乎是对面前的弟子们说,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有自若无,无自生有。”
东胜卫的复兴,洛桑大师功不可没,但他并没有居功的意思,反倒对无铭的一项措施赞不绝口——设置书院。这家雏凤书院,有藏书万册,汉蒙藏都有,聘请了汉蒙藏三族数十人为师——洛桑大师的三名弟子也在其中,凡是东胜卫居民,十八岁以上的,只要愿意,不分男女、民族,都可入院受教;而十八岁以下的,无论男女,都必须入院受教,违者罚银;书院还在夜晚开放,免费提供灯烛,允许任何人彻夜读书。
而书院的教学中,有几部书是无论男女老幼都必须学读:《资治通鉴纲目》六十卷,是南宋朱熹及弟子赵师渊等人根据司马光《资治通鉴》、《举要历》和胡安国《举要补遗》等史书简编而成的一部通史;《历代名臣奏议》三百五十卷,是本朝永乐帝令黄淮、杨士奇等编纂、颁行天下的,这书卷秩庞大,搜集了上自商周,下迄宋元以来的著名奏议,政治、经济、军事、法令、礼制、乐制等等,无所不包;《孟子》十四卷。
本朝太祖朱元璋对孟子非常反感,他曾经想把孟子这个亚圣赶出孔庙,取消他享受祭祀的权利,幸好有士子豁出命去反对,他才不得不作罢,但没有放过《孟子》,命令刘三吾等人删去该书中对皇帝不敬,带有民本思想的语句、章节,诸如“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等八十五条,剩下的一百七十多条被编成了《孟子节文》,连科考出题也只在这一百多条内。
而如今,书院的教授的《孟子》却是全文,而且每天第一堂课,所有学生都必须大声朗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三遍……
“小嘛小儿郎,
背着那书包上学堂,
不是为做官,也不是为面子光,
只为做人要争气呐,
不受人欺负嘞不做牛和羊,
朗里格朗里呀朗格里格朗,
不受人欺负嘞不做牛和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东胜卫大街小巷响起了这有些怪异的曲子,一开始,是年幼的学生唱,这曲子虽然有些怪,但是词意浅显,朗朗上口,以致于后来不光很多并不年幼的学生也开始唱,而且很多成年百姓也常常不自觉地哼哼,常常是哼着哼着,就眼泛泪花,目光湛然起来……
洛桑大师不得不佩服慕轩的魄力,而更让他折服的是无铭慕轩的佛性。新开的印书坊印制的第一本书籍,就是洛桑大师多年研究佛理之后的笔记,对于日渐没落的萨迦派而言,这实在是非常有力的支持。即便是现在掌权的噶当派,也不是每位经师的理论都能刻印成书的。慕轩读了其中的一部分,就“众生平等”与洛桑大师进行了长谈。
“既然众生平等,那东胜卫就不会将人分为三六九等,每一个到这里来的人都享有作为‘人’的权利。东胜卫的将士有功可以得到各种赏赐,自己得到的耕地可以雇人耕作,牧场可以佣人放牧,但绝不会有奴隶,任何人都没有把他人变为奴隶的权力……”
众生平等,人人享有做人的权利,那样的世界会是怎样的?洛桑大师都悠然神往了。
------------------------------------------------------------------------
晚上要加夜班,现在就先发了吧!
洛桑大师看看无斋,长叹一声:无斋,做人要争气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