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正端坐抱厦内专心抚琴。看到他面向安乐堂的方向,听着他琴声里的落寞追忆,她就知道他是在怀念自己的母亲纪淑妃。她心里疼痛,却不忍心上前打扰他,但又怕他抚琴完毕就会离去,不想错过单独和他相处的机会,犹豫之下,在他琴声稍顿之时现身走了过去。
选妃之后,她的心一直都好似放在火上炙烤一样难受,她只能不断安慰自己,樘哥哥安排张漪乔成为东宫妃也不过是不想姑姑的人被选中而已,她只是一个占位的棋子罢了。她认识他十多年,他的心思多少还是能猜到的。如今真正见到了他,她更是毫不掩饰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只等着樘哥哥来亲口证实。然而,樘哥哥却只用一句“逾矩”打了她。似乎并未否认,但也没有承认。
她直言道出他新婚之夜的布局和在此抚琴的目的,只为了让他看到她才是那个最了解他的人,然而他面上从始至终连一丝波动都没有,而且他似乎对她攻击张漪乔的言辞有些不满,脸上虽然仍在笑,但是她看得出来他的态度已经不善。他甚至还让她从今以后不要再来搅扰他,就连小时候的昵称也收了回去。她没想到自己不顾颜面地跑上前抱住他,换来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没有一丝的怜惜,只有没有温度的微笑,透着满满疏离的平静漠然。
他离开绛雪轩之后,她凝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愣愣地站了许久。
她好像忽然有些不认识他了。
她知道,在他温柔和煦的外表之下,是一颗冷硬淡漠的心,他手段通天,他杀伐果决,这些她都知道,一直都知道。
但是她直至此时才意识到一点,那就是她这样围着他打转,这样恋慕了他十多年,但是到头来,在他心里,她似乎什么都不是。
她以为就算是不喜欢她,但好歹有些幼年时候的情谊的。原来,她以为的她以为,只是一场空。
他对她无情也无意,那么他对张漪乔呢?难道他真的动情了么?他常常用面具一样的笑容来掩盖自己的情绪,但她隐隐觉得,他对张漪乔,似乎是不一样的。
此后,她一如既往地注意着清宁宫那边的动静,由于姑母的原因,她知道的情况要详细不少。她慢慢现,樘哥哥对张漪乔,好像是太好了些。也许这些在外人看来没什么,樘哥哥待人一向温和,但她始终觉得他不该对一枚棋子如此上心。
不过也或许,樘哥哥是想用柔情蜜意换得张漪乔的死心塌地呢?死心塌地当他的棋子,这样才能更加听话,不会被别人利用了去。这样想想,她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皇宫从来都是个波澜诡谲的所在。皇上又翻出了当年泰山地震的事情,拿出所谓当年樘哥哥给礼部尚书周洪谟的一封密信,说当年樘哥哥授意周洪谟利用他在钦天监的人脉给出“应在东宫”的答复,以此为凭借要治樘哥哥的欺君之罪。
作为姑母身边的人,对于这件事的始末她是非常清楚的。那封密信不过是事先根据樘哥哥的笔迹假造出来的,然后趁着皇上来未央宫的时候,派人将信一箭射在了廊柱上。皇上一直不喜欢樘哥哥,况且他不可能不对当年钦天监的答复心存疑惑,所以这件事其实并不需要做得太精密,只要找个由头就足以点起火来。出这个主意的人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只是这个人并不是姑母,而是一直以温良恭顺、与世无争著称的邵宸妃。
无论是从圣宠还是从势力来说,邵宸妃都不如姑母。邵宸妃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她只是一直躲在背后出谋划策,所有的事情都是姑母出面做的。这样一来不仅可以让姑母觉得她是站在她那边的,而且还能让邵宸妃得一个好名声。
更重要的是,邵宸妃从未放弃让自己儿子朱祐杬去争夺储位的想法,她在姑母面前表现出的乖顺,让姑母觉得她和朱祐杬都是很好操纵的,姑母自己又没有子嗣,如此一来,为了万氏一族的将来考虑,就会不遗余力地扶植朱祐杬。邵宸妃可以达到她最大的目的,还不用当恶人,让姑母成为靶子,何乐而不为?
世人眼里温顺淡薄的妃子,谁能想到却是如此的心机深沉?但是那又如何?再来十个邵宸妃也不是樘哥哥的对手。她坚信樘哥哥是早看出来很多事情的幕后主使其实是邵宸妃,所以,她一点也不担心樘哥哥会陷入此事当中。
她甚至怀疑,樘哥哥早知道了邵宸妃的计划,不然为何那么巧的,姑母她们准备实施计划的时候周太后就这么配合地离宫去五台山祈福,等到事情出来了,太后就突然又匆匆回来,彻底将皇上将太子禁足奉先殿的事情闹大,在朝堂内外传得沸沸扬扬,由此事情也得到了解决。或许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在樘哥哥的掌控之中,这不过是个局中局。只是她猜不透樘哥哥的目的罢了。
不过这件事情之后,张漪乔倒是和樘哥哥变得更亲密了,还在清宁宫里开了小灶,专门给樘哥哥做夜宵和各种点心。樘哥哥这次因为罚跪奉先殿而病倒,正好给了张漪乔献殷勤的机会。
若是她在樘哥哥身边,她也会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
她越想越是嫉妒愤恨得不行。
于是,她趁着樘哥哥不在,跑到清宁宫去向张漪乔挑衅。她一见到她,气就不打一处来,开口就让张漪乔把樘哥哥还给她。
姑母曾经暗中调查过张漪乔,虽然有些事情因为樘哥哥的缘故查得并不是很清楚,但是联系前后,她猜出来张漪乔很可能和樘哥哥达成了某种盟约,以此换得将来的自由之身。毕竟两个之前根本没有任何瓜葛的人,怎么会一个极力安排上位,一个又心甘情愿配合呢?说张漪乔是贪图富贵荣华,她还真有点不相信。在宫里呆久了,她见的人可是不少。张漪乔不是蠢笨之人,不会看不出如今暗流汹涌的险恶局势,跟在樘哥哥身边日子是安生不了的。
她轻蔑地告诉张漪乔,她不适合皇宫这种勾心斗角的地方,她想要自由,没问题,只要肯将樘哥哥还给她,她自然会帮她离开皇宫。没想到张漪乔只是好笑地问她为什么要答应她,还一脸从容不迫地说,适不适合不是她说了算。她当时就觉得事情似乎变得棘手起来,试探地问她是不是爱上了樘哥哥。张漪乔并未明确表态,但看她的反应,基本算是承认了。
她心头火气,挑破了她早就想说的一件事——她只不过是樘哥哥手里一枚占位的棋子。她挑衅地告诉张漪乔,樘哥哥根本不喜欢她,对她的好只是虚情假意,都是为了利用她。其实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自己都不是很有底气,只是凭着一时的气劲说的。毕竟,樘哥哥对张漪乔的好,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本以为张漪乔听了之后起码会黯然一下,没想到她竟然根本无动于衷。还挖苦她连一颗棋子都不是,甚至提起了樘哥哥曾经明确地说过他不喜欢她。
被戳到痛处,她瞬间气结。
想她万亦柔凭着和万贵妃的关系,连皇上对她都是和颜悦色的,何曾被人这么处处压着气势,还根本连反驳的话都找不到。
在她看来,张漪乔只是来自民间的小家碧玉,一个国子监监生的女儿而已,小门小户出来的,她骨子里是瞧不上的。那么,就吓吓她吧。
于是她告诉张漪乔,她当初是怎样在樘哥哥的布局下,踏着他人的鲜血当上太子妃的,告诉她樘哥哥其实并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温和纯良,告诉她樘哥哥真正的手段她还没见识到。哪成想,张漪乔一派平静,一点也没有被吓到的意思,反而好像很是理解樘哥哥的所作所为。
她此时已经气恼至极,诅咒张漪乔哪天失去了利用价值被樘哥哥弃如敝履。看着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还闲适地笑看着她,她真恨不得扑上去撕烂她的脸!但她此刻还没有丧失理智,便只好压下怒火,愤愤离去。
然而,虽然极为讨厌张漪乔,但却没想到她也会有去求她的一天。
姑母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知道自己已经耗不起了,她对樘哥哥的杀心更是与日俱增。正好此时河南府闹水灾,皇上要派人前去检视,姑母抓住这个机会,极力怂恿之下,让皇帝将这个差事交给了太子。姑母已经在樘哥哥的身边安插了细作,并且在樘哥哥的归途上设伏,打算到时候来个里应外合,一举将他除掉。这个计划姑母做得十分隐秘,同时因为已经察觉她对太子动了真情,谋划的时候是背着她的,若非她去给姑母送补品的时候无意间偷听到,她仍然被蒙在鼓里。
可能还是对她不放心,姑母软禁了她。她略施小计逃了出来,跑去给张漪乔报信。
皇上默认了姑母的计划,太后不待见她,这个时候她只能去找她。
纵然再恨她,她也照样可以在她面前跪下来表诚意,让她相信她的话。
在樘哥哥的安危面前,什么都不重要。
可是让她失望的是,她居然也不知道怎么联系到樘哥哥的部下。不过她却是很肯定她可以送信给他。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可是三天之后,她突然听姑母说太子妃乔装改扮出宫了。她不由一愣,张漪乔这是要自己去送信不成?
“亦柔,这次可多亏了你。”万贵妃看着愣的她笑道。
“姑姑这是……”
“你去给太子妃送信了吧?”
她怔了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万贵妃冷哼一声:“真是家贼难防,你是越吃里扒外了!居然要给太子通风报信!不过眼下看来,太子妃这信可是没有送出去啊,要不然也不会自己跑出去。”
她瞬间脸色一白。
“亦柔,你也不必觉得愧疚,这次你倒是帮了个忙,”邵宸妃笑吟吟地走进来,“我们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将太子妃一并除掉。张漪乔这丫头虽然年纪轻,但是我瞧着她可不简单,不然太子也不会选她来做这个东宫妃了。”
她惊愕:“你要杀了她?”
“没准儿她现在已经死了,”邵宸妃挑眉,随即转向万贵妃笑道,“谁让那丫头胆大包天,为了维护太子,竟然敢给姐姐难堪,也是她该死。况且……她聪慧机变,又那般向着太子,留着横竖是个祸患。”
万贵妃经邵宸妃这么一提醒,似乎是想起那日太子妃去仁寿宫给周太后和王皇后敬茶的时候帮着太子一起下她面子的事情,脸色一阵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