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你得走了!”张孟华看了看窗户,打破了沉静。但是李冬生好像没有听到。
又是一阵沉默。
“老张,我得走了!”李冬生说着却并没有站起来,只是留恋地看着张孟华。当张孟华听着这句话抬起头的时候,他又迅速地垂下眼光。
张孟华要站起身来,李冬生站起来,又扶他躺下。
李冬生站在床前。茅屋里,静悄悄的。
桌上的油灯开满了灯花,屋子显得更暗淡,灯光一闪一闪,每一秒钟都显得异常的安静、闷人。
张孟华脸涨得通红,他抑制着伤口刺激得难忍的疼痛。事情如此明确,他反而显得平静了,可是,只要你看到他那只伸到床角的手时,就会感到它在微微地、不停地颤抖。
张孟华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双草鞋,递给李冬生,平静地说:
“你走吧,赶部队还够你跑一阵子的。”
李冬生两眼不离张孟华,默默地接过草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老李。问同志们好!见到了贺军长和任政委他们,就说我在这里一切都很好,老大爷照顾得很周到,像我父亲一样,群众也很可靠。等我伤口一好,我会想法赶部队的,一定会赶上部队的。”张孟华将床沿上的竹条子拧得咯滋、咯滋作响。
李冬生只是抓住自己身上背着的二十响盒子枪的枪背带,依然沉默着。
“走吧,快天亮了!”张孟华扶着床沿,走过来,手搭在李冬生的肩头上,极其温和地说。
李冬生像个听话的孩子似的,随着指导员的手转过身去,一声不响地走向门口。
张孟华倚着木桌子,看着李冬生的背影。他们都是异常的沉静。
李冬生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从身上搞下那支二十响的匣枪,放到桌子上,默默地看了看张孟华那双要拒绝的眼色,才说:
“收下吧,你会用得着它的。”
张孟华要说什么,李冬生又说:
“上级同意我的。再说,我刚才又搞到一支。”他看着张孟华,然后,他扶着张孟华到竹床前边,把他扶持躺下,给他盖上被子,掖好了被角,将那支匣枪压在枕头底下,这才伸直了腰,站在床边,默默地看着指导员发怔。
“走吧,老李……”张孟华闭上了眼睛。眼珠在眼皮里不停地跳动着。他双手抓着被子,紧闭着嘴,牙咬住嘴唇。从外表看来,张孟华好像是疲倦了,要入睡了。
李冬生转过身去,走到门口,又停了一下,趁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张孟华。张孟华正睁大了眼睛盯着李冬生。
“指导员……”李冬生扑到张孟华身边,连人带床都被他抱紧了,竹床响了几下。他的眼里流出了豆大的泪珠。
“好疼,老李。”张孟华鼻子一酸,却忍住了泪,强笑着说:“走吧,走吧。看你,倒像我要完蛋了似的,只要我好了一点,就能找到你们。”
李冬生站起身来,又看了看张孟华,猛地转过身去,推开门,连站在门外为他们放哨的杨大伯也没看见,便跨开大步,朝小路上走去。
杨大伯一直守在门旁,一句话也没有说。在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流满了热泪。他一直看着李冬生消失在晨光熹微中,才闭紧门,走向竹床。
张孟华仰面躺在床上,一直是睁着两眼,盯着茅屋的草顶子,他想着红军部队,想着李冬生,想着何强、孙英、王大田,也想着红军征途中的困难。一会儿,他闭上眼,翻来覆去地转身,怎么也睡不着。又过了一会儿,他偷眼看了看杨大伯躺在床上,大约是睡着了,便轻轻地爬起来,点上灯,从小包袱里拿出一本“小学生地图”,坐到桌前,埋下头来,仔细地看着,思索着。
“青年人啊,别折磨自己的身子,”杨大伯也坐起来,给张孟华披上衣服,俯下身来,看着摆在张孟华面前的地图问:“这是什么画书?”
“地图!”张孟华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困难啊,这条路。”
“你说什么?”杨大伯走到张孟华身旁的凳子上坐下来。
“人家抗日是冲破层层困难,天天都在战斗,而我呢?我养好了病,有充足的路费,还有地下党的保护,像个老爷似的,坐洋船,乘火车,大摇大摆地到北方,哼!这够多享福啊!这怎样对得起同志们?这不叫抗日,这叫旅行!”张孟华想了半天,才慢慢地回答杨大伯:
“我说北上抗日救中国!”
这句口号式的话,是当时红军中最流行的,这句话包含着许多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复杂的思想和感情。在长征中,这句话像一盏明灯,即使在最曲折黑暗的道路上,红军战士一想到“北上抗日救中国”,好像一切困难和黑暗都向红军低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