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一字王比两字王尊贵,郡王虚封而亲王实封,皇帝晋封临川郡王本无可厚非,儿子成家立业,为父以礼馈赠,合情合理,坏就坏在“燕”之封号。燕,意指燕地,京畿重镇,四方辐辏群英荟萃,非鄙远蛮服可类比——倘若说得再明白点,即是政治文化中心的直辖市长与某省长的区别。皇帝厌恶此子,便打得越远越好,朝贺上表山水迢递累死在半路也说不准,皇帝喜爱此子,便视若珍宝地留在眼前,闲来话话家常捋捋犬毛。
偏偏,临川郡王其实素来不招皇帝的喜欢,不喜欢却委以重任,怕是突变之兆。
因是休沐日,百官皆闲居于宅,诏令未经礼部,由中书舍人起草,请玺盖印,径自颁,诸人听闻,都是一个大写的黑人问号——颜党除外。金口玉言,无可更改,劝谏已晚。昨日扳回一局,风水轮流转,今日又落於下风,萧慎心中何等气恼,气恼归气恼,面子工程不能不做,他即命府中幕僚拟写贺表、家令置备贺礼,择日送往燕王府上。
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萧慎非妄自托大之人,吩咐好,欲往外寻人合计,嫌官轿脚程慢,命人牵马来。话音刚落,前门便通报礼部右侍郎明彦之至,明彦之与萧慎乃科举同科好友,又有一表兄于太医院任职,医官诊治达官贵人,前朝后廷皆沾边,宫闱密事倒比权臣知之甚详。
萧慎忙将他迎来,二人向内边走边说,奴仆见状,只好将马匹重牵回马厩。
明彦之长相斯文,谈吐清雅,便是急事也不紧不慢地道来:“陛下连日辍朝,无人不忧虑龙体,脉案密之,不可查。表兄昨日下值,与某聚谈,告知一事——”两人步入正堂,明彦之止步,望了望四下,萧慎出言屏退。既而,明彦之附耳悄声道,“药方一改再改,性甚烈。”皇帝的脉案素来由太医院医正保管,机密也,药方却经由医正主持、经验老道的医官协作商榷,药方性愈烈,皇帝病愈重。
萧慎脸色微变,明彦之此言证实了他的猜想。皇帝病症加重,已有安排后事的打算,幼帝登基受权臣挟持的滋味,皇帝受够了,不愿后世子孙再遭此罪,六殿下唐玳年方九岁,未能独当一面,需顾命大臣辅之。若能再撑几年,应不是眼下此种局面。
猜对了,萧慎半分洋洋自得也无,反倒深深地担忧起来。
明彦之见他眉头紧锁,出言宽慰:“燕王,非储君,尚有回寰余地。”皇帝此举,进一步又退一步,说是安排后事,又不彻底而行,想必颜党闻讯,笑得也不甚踏实。数年前,皇帝的心思还好猜些,而今,犹如老病之人,君心难测。
萧慎面色稍缓,抚须叹道:“眼下,只望莫要有人奏请出镇。”燕王,出镇即是之藩,之藩燕地与太子何异?身患痼疾,最经不住旁人撺掇,若以言语相激,逼迫皇帝早下决定——立储或是封王,只怕适得其反。
明彦之微愣,随即笑道:“岂会。诸公皆是明白人,便是颜党,因拿捏不稳君心,未必肯放手一搏。”万一奏请了,皇帝起了悔意,便是弄巧成拙。
萧慎沉默不语,只摇摇头,入内,邀明彦之落座,又望了眼墙角的漏壶,忽问道:“侍郎自乌纱巷来,途经不二斋不曾?”
话题跳跃得太快,明彦之颇有些不明所以,半晌方笑道:“七殿下出游,不二斋附近戒严,某绕道而来。”皇帝亲自拨了数队亲卫军合围不二斋四下,滴水不漏,萧相不该不知,何以有此疑问?明彦之觉得更奇怪了,问出来,有辱人智商之嫌,只好憋着。
仍在戒严,尚未生乱,萧慎心中默道,一切必要顺利才好。
明彦之实乃理想主义者,人有三六九等之分,智商亦有三六九等之分,诸公中糊涂者不少。此时此刻,谨身殿内,正有一不知死活之人,慷慨陈词,言辞激烈,奏请燕王出镇——要燕王另择他地之藩,或是要立燕王为储君,陛下给个准话吧!
这人,即是四年前凭借讨伐颜氏的檄文而扬名一时的张显昭,已有三年翰林院编修的资历,去年入都察院任御史之职,因刚正泥古,几无朋党。他的来意,自是逼迫皇帝收回成命,寻个借口,改为他封,即便皇帝不允,怒而降罪,他一头撞死也可千古流芳,了无憾事。
皇帝半卧榻上,咳嗽不止,饮过一盏西洋参茶,方好些。他面色苍白,干裂的嘴唇经茶水滋润,颜色初显,徐德海服侍他起榻。眼见皇帝行动不便的模样,着实令张显昭吃了一惊,吃惊后便更为迫切,他上前跪行一步,叩头道:“陛下,封王之藩乃金科玉律,成祖时即有定例可循,万不可违背祖宗礼法!”
皇帝双手置于膝上,正襟危坐,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区区七品的年轻御史,嘴角噙着一抹隐不可察的冷笑,虽是病重,积威犹在,这一抹冷笑很是瘆人,乃至暗藏杀机,幸而张显昭未曾抬头,否则定然吓出一片冷汗。
徐德海伺候在旁,觑了觑皇帝的脸色,颇为担忧地看了眼张显昭,皇帝幼年登基,先太后拘着,众辅臣管着,前前后后不知多少人拿诸如“成祖定例祖宗礼法”的话压制皇帝。凡事有度,过则反,偏偏朝臣明知故犯,只为成全自己忠心谏主的好名声。
张显昭脑袋抵在地砖上,久未闻皇帝示意,殿内又尤为阒然,额上不自觉便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来。君心似海,轻易不可勘破,片刻后,皇帝淡笑道:“卿之棋艺甚好,不如趁兴行一两局。”闻言,徐德海亲去取了棋盘棋瓮来。
能……能不能按常理出牌?我是来直言敢谏的啊陛下,下个鬼的棋!再说……张显昭仍未抬头,咬了咬下唇,实在是羞愧,他以往坐井观天便自诩棋艺过人,燕京藏龙卧虎,几年来他已知自己几斤几两,三脚猫的功夫,不值一提得很。
皇帝之话,即是圣旨,不敢违,张显昭恭声应是,起身。两人对桌而坐,分执黑白棋子,欲落子开局时,忽闻殿外嘈嘈杂杂,人声喧哗。徐德海出外查看,不久,急步赶回,忧心忡忡地禀道:“陛下,七殿下于不二斋遇刺!”
皇帝手中棋子应声而落,墨黑的眉峰间自成帝王威严,他看向徐德海,沉声问道:“当真?何人所为?”皇帝极力保持镇定,言语间却隐隐颤,俨然怒上心头。他拨过去的亲卫军皆是骁勇之士,不二斋又地处闹市,四周常有顺天府差役持刀巡逻,便是只苍蝇也不见得可飞进去,怎会遇刺?
徐德海脸上也是一片惊慌,他指指殿外,急道:“那兵士支支吾吾,一句整话都无,言辞极为含糊,只知七殿下已由刘将军护送回宫,陛下……”皇帝倏地起身,将徐德海推开,大步流星地往殿外走去,没几步,力不从心的步履又缓下来,手扶桌缘掩嘴咳嗽一阵,声音很是沙哑。徐德海忙上前搀扶,传唤龙辇,移驾未央宫。
落单的棋友张显昭呆若木鸡地望着皇帝颤颤巍巍的背影,心里赫然生出疑问:七殿下?那养在未央宫的“辟邪宝剑”?年纪弱小,又是女儿,更非亲女,陛下何以牵挂至此,起榻都费劲得很,遣个心腹过去探望一番即可。奇也怪哉……
皇帝到了未央宫,早有老宫人候在那处,领着皇帝向寝殿而去。一路走着,宫娥内侍低眉顺目,与往常无异,井然有序。气氛如此,皇帝的心境随之平和下来,脚步也放缓了些,徐德海搀扶皇帝,暗暗称道皇后治下有方。徐德海是两朝老臣,元皇后那会儿,他亦是在的,其实两位皇后既是姐妹,定有相似之处的,否则,当年皇帝也未必肯皇后入主中宫。
徐德海低头默默念叨,忽地,皇帝疾步向前,他忙加快步伐跟上,抬眼去看,陡然一惊——寝殿内走出宫人,宫人手捧铜盆,内有绢帕,绢帕浸染鲜血,入了水,汨汨渗出一圈圈絮状的血色。那宫人亲见圣驾,忙跪下请安,皇帝顿时猛咳不止,又急急擦她而过,直入殿内,奔向床榻旁。
皇后坐在床沿,握着温热的手巾,细细为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的唐潆擦汗。她素来清冷淡然,喜怒不形于色,眼下,眉眼间却埋着深深的担忧,更隐隐有些许内疚,她的视线紧紧落于唐潆的右臂,那处有道剑伤,约莫一指长,不深,也无皮肉翻卷,其实算是小伤。医官处理伤口时,她瞧着,清洗、止血、抹药、缠纱布……一一看进眼里,心中揪疼不已,好像这孩子,当真如她的亲生骨肉一般,她疼了,她随之也疼得很。
皇后入了迷,竟未听闻皇帝的到来,直至皇帝那双男人的大手覆在唐潆的额上探了探温度,她方回神,忙起身行礼。唐潆出宫游玩,也是皇帝应允的,他无意怪罪皇后,他也知皇后性情冷淡,见她眼睛周圈竟布着一圈红色,心便更软和了,只照着方才垂询医官的说法略作宽慰:“皮肉伤罢了,低烧是因她体弱,并无性命之虞。”
父亲与母亲总是不同,孩子的一丁点磕碰,母亲紧张得要死,到了父亲那儿,轻描淡写一句成长的伤疤。此刻,亦是如此,皇帝看过孩子了,知她无碍,便回身向战战兢兢已久的刘铎怒喝道:“你随朕来!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清楚!燕京,皇城根下,皇女出行竟有人敢行刺!朕居禁宫,由你护卫,岂得安稳?”
话语模模糊糊地传入耳畔,唐潆昏睡着,右臂稍稍动弹便如钻心,脑海中反复闪现不二斋里的画面,画面交织错杂,越来越乱,却又越来越清晰,前前后后所有细节组织在一起,分明告知她一个事实——不可能是遇刺……
不可能是遇刺。
短暂的清醒,身体各处叫嚣的疼痛将脑海中闪现的画面生生切断。
右臂处的剑伤许是上了药的缘故,渐渐火烧般灼痛起来。头颅内也像被人架了火堆,柴火一根接着一根往里抛,火势愈加迅猛,自上而下一路窜烧过去。唐潆只觉自己犹如置身火炉,身体烫得几乎要冒出烟来,嗓子也难受得很,她想喝水,喝一大缸子水,便下意识地嘴唇上下启合,那话语艰难地从干涩的嗓子里挣扎逃出,虚弱且不成声。
梦呓一般,口中不断地重复含糊不清的索求。又隐约听见碗盏相触的声音,那声音清脆又凌乱,显得有些急切和担忧,下一瞬,有只汤匙抵在她的唇齿处,又有只手轻轻扳着她的下颌,随之缓缓倾入温热的液体。
久旱逢甘霖,她眼下,便是这般状态。渴极了,喂什么便喝什么,待饥渴缓下些来,鼻子也似乎通气了些,她嗅到一股熟悉的清香,疏冷又清淡。无需睁眼,她也知是谁在照顾她,故而,她在伤病中惶惶不安的情绪得到纾解,紊乱急促的呼吸渐渐平息舒缓。
矛盾的是,当那汤匙再次凑过来时,她却下意识地咬紧牙关,不肯再喝。
这是本能,几乎所有生物都具备的趋利避害本能。脑海中仍旧一片混沌,许多细节忽而模糊不清了,这一刻,唐潆记得的唯有她昏迷前饮下的浆汁。
几年间,皇后对她饮食起居上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且常常叮嘱她勿要在外乱食,今日去不二斋,饮食亦是未央宫庖厨所备。照理说,最是安全,问题却偏偏出现在此处,她喝了浆汁,便昏迷不醒,那时,尚未有刺客出没,她亦不知右臂处的剑伤从何而来。
调香师,是一份吃天赋的职业,从业者往往嗅觉最为灵敏,虽然唐潆重生后换了具躯体,嗅觉不比前世,却有寻常人不具备的识别花草本木的能力。浆汁中掺了几味异香,可致人陷入沉睡。饮下后,她便察觉不对,然而已于事无补。她为何会饮下浆汁?因浆汁是未央宫所备,未央宫是皇后治下,她信任皇后,毫无防范之心地饮下,然而这份信任却险些令她陷入险境么?
母后,竟是想害她?唐潆昏睡着,意识是不清楚的,几乎所有的举止都出乎本能。疑问来不及在心中酵,便被伤口处愈演愈烈的疼痛猛烈地压制过去,整个人彻彻底底地置身于一片黑暗中,人事不省。
另一头,心怀忐忑的刘铎正与皇帝奏对。身任亲卫军统领,他虽未亲去,差事办砸,也少不得领下“治下不严”、“渎职疏忽”两项罪名。如何治罪,由皇帝定夺,皇帝的态度又取决于七殿下的伤势与刘铎自己的陈述。
七殿下的伤势既然不重,关键的突破口便落于如何进行一个“是臣之错然主责不在臣”的完美陈述。刘铎既得颜氏青眼堪为女婿,必有其过人之处,并非酒囊饭袋。加之皇帝龙体不济,眼下不过强撑片刻,未必能与他耐心周旋,只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回禀清楚,言辞谦卑得当即可。
皇帝高坐于上,因适才疾走一阵,又怒火中烧,脸色极差。他以拳抵唇,猛咳片刻,徐德海欲为他抚背,他摆手制止,只居高临下地盯着刘铎的头顶,听他细细道来:“闹市中与不二斋相通关卡皆遣了兵士把守,无一遗漏。然市井中能人异士颇多,或有可掩人耳目者潜入也不得而知。当务之急,乃顺藤摸瓜,将其捉拿归案并使之伏诛。”
刘铎一揖到地,沉痛道:“臣疏忽失察,使七殿下陷入阽危之域,万死不能抵过!臣愿担责,将功赎罪,望陛下肯。”
即便将刺客捉拿归案,只是弥补过失罢了,何来的功劳?朝臣使惯了的把戏,皇帝见怪不怪,只轻笑一声,辨不清息怒:“卿有此意,甚好。与你三日,失机,则提头来见。”
刘铎如遭雷劈般僵在原地,连皇帝几时移驾而去都不知。待他醒过神来,已是汗透浃背,双腿软只得瘫坐,脑中一片空白,下一瞬,惊慌失措地摸了摸自己颈上的头颅,知其安好,总算放下心来。不敢懈怠片刻,急急出宫去寻颜氏诸人,他已隐约有些头绪——兵士把守在外,不二斋内只唐潆、余笙、商赞三人,事后,三人皆受轻伤,财物无损,刺客逃逸,既不谋财也不害命,有此上天入地的功夫,若想名扬天下,不如行刺皇帝来得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