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战双方却都没有留意到在陆氏的园阵之中,一个禁军军士目光突然有了变化,这个军士原本只是寻常禁军,若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凭他的微末武技,竟然一直活到现在,此刻他正在协助一个江湖高手抵挡一个雪衣女剑手的攻击,可是他耳中突然传来节奏分明的鸟鸣之声,随着声音的变化,他的神色渐渐有了变化,突然之间,他手中的钢刀横挑,这一刀异常的狠毒,别说是对面的凤仪门女剑手,就是和他并肩作战的那个吴越义军的高手也是一怔,就在这一瞬间,这一刀已经切入了那女剑手胸腹,然后他已经顺势夺过那女剑手的长剑,剑光暴射,便如流星电闪,切断了另一个凤仪门女剑手的咽喉,然后也不顾身边众人的异样目光,他已经疾退向陆夫人的方向。谁也没有料到一个寻常禁军竟有这样的身手,几乎是被他势如破竹地冲到了陆夫人身边,一声清叱,护在陆夫人身边的两个侍女同时挥刀阻拦,那军士手中剑光一闪,已经击落她们手中的钢刀,厉声道:“陆夫人,我是江侯弟子。”
陆夫人和她身边的众人都是露出迷惑惊骇之色,几乎就在同时,绝壁上传来叱喝之声,同时无数红色弹丸从空中掷落,爆炸开来,霎时间白色的烟雾滚滚卷向交战双方,这时候日已西垂,暮霭重重,血红的霞光映射在白雾上,令得朦朦白雾也多了几分妩媚,可是这般美景却没有几人可以欣赏,白雾中传出惨呼惊叫之声,从山崖上露出数十黑色身影,接二连三的抛下弹丸,下面颇为封闭的空间尽是白烟滚滚,不见人影。
几乎就在白烟弥漫的瞬间,凤仪门众人都已经觉察出烟中剧毒,这种阎王笑剧毒虽然炽烈,可是若是闭住呼吸,仅是皮肤上沾染到毒烟,倒可以多支撑片刻,几乎大部分人都争先恐后地向上飞纵,而在这时,山崖下不仅砸下更多的毒药弹丸,烟雾中更是夹杂了弩箭暗器,最先冲上去的凤仪门女弟子都纷纷坠落下去,白雾中传出人体撞击在山石上面的声音,直到上面不再有毒烟弹丸抛下的时候,才有十数条身影穿云破雾一般借着丝索之力跃上山崖。山崖上面毒烟稀薄,可以看出冲出来的都是凌羽、纪霞这样内力精深,而且经验丰富的高手。她们几乎都是一开始就闭住了呼吸,然后隐忍到最后再飞身冲起,既无同门阻碍,上面也再没有弩箭暗器袭击,所以才能顺利登上山崖。她们经验都很丰富,几乎是登上山崖的同时就挥剑斩杀,虽然白烟障目,可是扑上来拦阻的七八个悍匪都被她们斩杀。不过等她们登上崖顶,崖下已经是一片雾海,只能隐隐听见下面传来的呻吟声,能够脱身的竟然不到十五人,陆氏一方更是一人也未冲出。
凌羽将目光从崖下收回,冷冷望向对面负手而立的韦膺,美丽的容颜上满是杀机,眼中也有惊惧之色,她万万料不到韦膺竟有如此手笔,这些毒药毒性十分强烈,必然贵重无比,更别说韦膺牺牲了辰堂十之八九的力量,想到凤仪门的实力在这毒烟之下几乎全部折损,自己重建凤仪门荣耀的心愿瞬间成了泡影,凌羽神色变幻莫测,最后只是一字一句仿佛迸出来一般,恨声问道:“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品味着凌羽话语中隐藏的刻骨仇恨,韦膺却微笑道:“这样不好么,青山寂寂,寒水澌澌,正是埋香葬玉之所,对了,我将辰堂掌管的生意已经暗中卖了,所有的银两都变成了这些毒药,只为了杀死凤仪门上下百余人,韦某这般慷慨,门主准备怎样报答韦某呢?”
凌羽拔剑出鞘,剑芒如雪,吞吐不定,她冷冷道:“韦膺,你这叛贼,当真辜负了师尊教诲之恩,只凭我们几人,就可以将你葬送在此地,你既然自己寻死,本座就成全了你。”
韦膺淡淡道:“不错,韦某清楚得很,你们几个人足以将韦某等人杀死在此地,可是只凭你们女子难道还能在江南立足么,若没有辰堂之力,你们便是瞎子聋子,只能听凭尚维钧摆布,哼哼,韦某纵然死了,你们也是很快就会来陪我的,可别忘了大将军之死和你们有多少干系,就是南楚没有人敢向你们寻仇,江哲江随云岂会放过你们。至于说韦某是叛贼么……”韦膺的声音一顿,继而放声大笑道:“十三年前韦某就已经是个叛贼,叛国叛君,叛父逆伦,如今再背叛你们又有什么要紧?”
凌羽闻言大怒,心中怒火高涨,仰天长啸,啸声宛如凤鸣九天,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已经剑化长虹,身剑合一,匹练般的剑光向韦膺当心刺来,韦膺仿若未见,负手望天,眼中满是淡漠,竟是无意还手。
韦膺无视生死,他身边的血卫可不愿坐视主上被杀,其中两人纵身迎上,岂料凌羽身形仿佛轻烟一般,剑光左右一闪,那两个血卫已经跌落下去。这时,那些均是面如寒霜的凤仪门弟子已经各自展开身形扑来,她们心中都是同样的惊怒,只见剑光闪闪,那些想要救援韦膺的血卫和想要逃命的辰堂属下都被笼在了灿如烟霞的剑光之中。能够逃出毒烟的除了凌羽之外,都是和纪霞同辈的凤仪门弟子,更是曾经杀人无数,绝不会有丝毫手软。其实若非方才她们自恃身份,没有向丁铭等人出手,否则恐怕也等不到韦膺来袭击了就得手了,当然韦膺原本也是料定了她们不会随便出手,而是会令新进弟子出手历练。此刻她们恨意如山,都是全力以赴,更是结成剑阵,顷刻之间就将辰堂众人都圈在了崖上,却要一个一个杀死,不放一人漏网。
韦膺本来已经闭目待死,岂料身前响起惨喝声,声音十分熟悉,睁开眼睛,却见两个心腹血卫被凌空扑来的凌羽斩杀,虽然早已心灰意冷,也不由生出恨意,拔剑还击,只是却已经太迟了,只是勉强接下了凌羽一剑,便被震退数步,眼前一花,凌羽手中的利剑已经指向他的咽喉,虽然距离还有丈余,可是韦膺只觉那一剑威势已经将自己所有后路全部阻住,不由苦笑,想不到自己竟连凌羽一剑也没有接下。正在这时,却见一人舍下自己的对手,猛然扑在韦膺身前,身形还未冲到,便被他的对手,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顺势挥剑掠过背脊,顿时鲜血横流,可是那人却是悍不畏死,竟是张臂向凌羽冲来。那人身上皆是鲜血,形容狼藉,凌羽生性爱洁,纵然恨极韦膺,也不由闪身避开,反手一剑,剑芒如虹,刺穿了那人胸口,那人再也支撑不住踉跄跌倒,凌羽正欲补上一剑,眼前剑光一闪,只得退后避开,抬眼看去,却是韦膺满面寒意地站在那人身侧。
韦膺目中透出古怪之色,低头看向那人,冷冷道:“你为何要舍命救我?”
那人却正是崔庠,他艰难地答道:“我知道座素来对我有些疑心,今日更是看得明明白白,只是崔庠自认从未有过异心,却无以自白,唯有一死明志,还请座保重。”话音方落,已经瞑目长逝。韦膺怔怔地望着崔庠,目中露出愧悔之色。耳边却传来凌羽嘲讽的话语道:“韦膺,你的胆量哪里去了,莫非只能说些大话,或者让别人替死么?”
韦膺心中涌起杀意,缓缓抬起头,对于四周的惨叫声仿若未闻,冷冷道:“韦某原本想着早死早超生,反正凤仪门也已经日暮西山,便也懒得和你们这些妇人女子动手,不过现在韦某倒想再多一个人陪葬,不知道凌门主可有兴趣和在下并骨仙霞,也为人间留下一段佳话。”
面上露出暴戾之色,凤仪门弟子本就最恨别人将她们当成无用女子看待,凌羽心中越恨意滔天,更恶韦膺至今仍然言语轻薄,不由冷冷道:“你也配和本座同归于尽么,你放心,我定不会随随便便杀了你,待本座将你生擒之后,将你千刀万剐,若不让你死的凄惨无比,我也枉为了凤仪门主,师尊传人。”
韦膺心知自己本就不是凌羽对手,这些年来自己沉迷仇恨,虽然武艺精进许多,但是比起埋头苦练剑术的凌羽,必然不值一提,只是此刻他却毫无惧意,长剑一举,神色穆然,周围尽是剑光血影,烟霭沉沉,惨红的夕阳照在他面上,越像是血色,韦膺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朗声笑道:“那么就看凌门主有没有这个本事了!”他话音未落,凌羽已经挥剑刺来,剑气如霜,人美如玉,剑势更是灿如晚霞,华丽庄重,纵然是韦膺也觉得目眩神迷,虽然他剑术不如,可是也看得出只怕凌羽剑术已在门中公认第一的燕无双之上,越明白这女子的隐忍狠毒,想来若非到了今日境地,这女子还会继续隐瞒自己的造诣吧,淡淡一笑,也不忧虑生死,移步出剑,他的剑术也曾受过凤仪门主指点,虽然不如凌羽嫡传,可是若是有备之下,倒也不会一败涂地,两剑相接,瞬间已经交击数次,铮铮剑鸣,便似龙啸凤吟一般,剑华如练,倒似是旗鼓相当。
对于山崖下面的事情,此刻双方都已经无心理会,只顾互相厮杀,一番苦战之后,韦膺手下死伤殆尽,凤仪门弟子却也又死了三人,只有韦膺仍在和凌羽激战之中,不过凌羽已经占了上风,只是见其余仇敌都已伏诛,便故意放缓攻势,只是寻机在韦膺身上刺上一剑,却不伤他要害,剩下的十余凤仪门弟子对这种残虐手段也不觉得过分,这样的事情从前也不是没有做过,更何况韦膺还是毁去凤仪门根基的死敌,所以只是将四周围住,提防韦膺舍命突围,竟是存心要把韦膺折磨至死。
————————————
身上皆是剑伤血污,再也没有昔日贵公子的气度风采,韦膺目中却始终宁静平和,仿佛周身剑伤并不存在一般。不过他心中也隐隐有着疑惑,按照他的判断,当日乔园之事恐怕也有江哲插手,否则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尚维钧、凤仪门和南楚义士两败俱伤,欧元宁被神秘高手所杀,凤仪门死了两大高手,在他想来若是大将军肯逃生,恐怕已经鸿飞冥冥了,再加上后来石观的“重病身亡”,陆云的神秘获救,怎么想来都觉得只有江哲占了便宜。而且和江哲作对多年,韦膺更是隐隐觉得这其中有江哲行事的风格,只恨自己却无能插手,也无法插手。不过若真的如自己所想,韦膺更是确信江哲不会任凭陆氏母子陷入绝境,所以他在未竟全功之后也没有沮丧,只因他相信江哲定然安排有人窥伺,绝对不会放过铲除凤仪门的大好机会,可是直到如今仍未见影踪,莫非自己猜错了么?想到不能亲眼见到凤仪门彻底覆灭,韦膺心中一冷,再也不愿苦苦挣扎下去。
这时候,凌羽正一剑点向韦膺小腹,却只准备轻伤他一剑,孰料韦膺目中寒光一闪,竟是挺身而上,那利剑瞬间插入他腹中,凌羽大惊,只道韦膺有心求死,连忙抽剑,提防韦膺速死,岂料竟被韦膺用左手牢牢抓住,不由露出惊容,韦膺却抬头一笑,血污的面容竟显得飘逸非常。凌羽心中一寒,韦膺已经如影随形扑了过来。凌羽毕竟养尊处优多年,一时之间想不到弃剑后退,只是一怔之间,韦膺已经贴身抱住凌羽。围观的凤仪门弟子同声大哗,剑光一闪,韦膺左臂已经被斩断,可是韦膺却舍命向崖边冲去,避开了斩向右臂双腿的剑光,只是在上面留下了三道深深的剑痕。被他紧紧抱住的凌羽大骇,拼命挣扎,但是她毕竟是女子,先天力弱,更何况就在韦膺冲到没有人把守的悬崖边上的时候,凌羽觉出韦膺腰间突然多了尖锐之物,没入自己体内,却是被韦膺腰带上暗藏的突刺利刃所伤,不由尖声痛呼,失去了壮士断腕的机会,只是扎眼之间,韦、凌两人已经投向山崖下面去了。凌羽耳边听到风声阵阵,五官七窍都感觉到毒烟侵入的异样,然后便是狠狠撞击到山道后,周身筋骨折断的剧痛如同海浪一般滚滚袭来,令她立时失去了知觉。
崖上凤仪门弟子面面相觑,想不到韦膺竟能咸鱼翻身,拖了凌羽陪葬,不说山崖之高,只是下面的毒烟就可葬送凌羽的性命,纪霞见状,厉声道:“别着急,等到烟散之后,我们再下去寻找门主尸体。”此刻众人之中,只有纪霞身份最高,众皆默然点头,见状纪霞心中一喜,但是想到凤仪门势力尽毁在此,却也不禁惆怅难言,正欲下令寻个地方暂避,四周渐沉的暮色中突然传来冷笑声道:“贵妃娘娘,好久不见了。”
纪霞大骇,闻声望去,暗处突然有人点燃了火把,然后火光一点点亮起,或远或近,却将此处隐隐围住,不多时四周皆是一片光明,纪霞一眼便看到明亮的火焰下,一个相貌俊雅的男子负手而立,一身锦衣,玉簪束,风姿翩翩,火光下越显得俊美如玉。四周更是身影重重,将逃生之路全部挡住。
纪霞骇道:“夏侯沅峰,你怎会在此,这不可能!”
看着纪霞歇斯底里的模样,夏侯沅峰微笑道:“贵妃娘娘,不,娘娘的封号早已被除去,应该称您纪夫人才是,下官乃是奉了圣命,不辞辛苦深入南楚,若是凤仪门不除,皇上始终不能安枕,昔日之事,你们不会忘记,皇上也不会忘记,所以我虽忝掌明鉴司,也不敢在长安享福,只能前来送娘娘一程,只是想不到已经有人先动手了,倒是省了本座许多时间。”
纪霞只觉心灰意冷,手中长剑几乎跌落,但是转念之间,她便振奋起来,厉声道:“大家随我突围,现在是晚上,他们要想一网打尽,没有这样容易。”
说罢举剑冲上,她素来知道夏侯沅峰明哲保身的性子,所以索性便向夏侯沅峰冲去,想要迫他闪避,好趁势冲出去,岂料还未冲出三步,耳边便响起连绵不绝的弩弓响声,她全然不顾一切,向前扑去,那些弩箭几乎是追逐着她的影子而飞舞,就在她将要冲到夏侯沅峰身边的时候,火焰下白影一闪,一个雪衣人站在夏侯沅峰前面,一掌向前轻拍,纪霞苦战大半日,早已经是强弩之末,方才不过是最后的余勇,几乎是没有任何反击的机会,便被那人一掌切在了心脉上。纪霞缓缓倒向地面,难以形容的松弛感觉袭来,她突然想到,若是早知道死亡并不可怕,自己是否还会挣扎求存这么多年?已经听不见同门的惨叫声,纪霞唇角露出一丝疲倦的笑意,缓缓沉入黑暗深渊。
过了片刻,夏侯沅峰借着火光一一监视十几具尸体,有的是被弩箭射死,有的是死在刀剑之下,其中更有五人几乎破阵而出,却被雪衣人一一击毙,不由露出满意的笑容,转身向那雪衣人一揖道:“多谢四公子援手之恩。”
那雪衣人英俊的面容却有几分无趣,淡淡道:“想不到竞没有费多少力气,早知如此,秋某也真不必跑来这一趟。”
夏侯沅峰笑道:“四公子过谦了,若非四公子这样的身手,谁能一路上将各方势力的动静探听得一清二楚,方才我们岂能这般轻松地围歼凤仪门余孽,四公子之功,在下定会禀报皇上知道。”
秋玉飞冷冷道:“我也不希罕什么封赏,你别多事就行了。”说罢转身向黑暗中走去,转瞬身形消失不见。夏侯沅峰目光闪动,似乎有些不解秋玉飞的话中之意。良久,他神色平复下来,下令道:“山风已经驱散毒烟,你们下去将凤仪门的尸体全部验过,还有别忘了将韦膺的尸体也捡出来,他这次可算是立下了大功,若没有他,凤仪门也不可能这么容易被全部歼灭,而且他也是皇上留意的人,生死都要有个回报。”
想到若非韦膺用诸般计策,将凤仪门诱入死地,若是仅凭自己施展手段,必然很难避过凤仪门的耳目,将她们一网打尽,心中存了感激之意,决定将韦膺尸好好安葬起来。
明鉴司众人见下面毒烟果然已经散尽,便拿了火把下去检视,不多时,有人上来对夏侯沅峰禀道:“大人,陆夫人一行和那些南楚江湖人物有二十余人不见了。”那人目光闪烁,担忧受到重责。孰料夏侯沅峰这才放下心来,他得到江哲传信,让他派人和司闻曹一起南下铲除凤仪门,他觉得这是难得的功劳,所以就借口司闻曹忙于军务,自行率人南下,果然立下大功,将凤仪门全部铲除。这里生的诸般事情他都已经从秋玉飞口中得知,只是为了一举成功而迟迟不出手,一想到陆夫人可能死在毒烟之下,若是江哲怪罪下来,虽然不是自己所为,也不由心中惴惴,直到此刻他才放心下来,猜测定是江哲属下所为,不由惊佩万分,想不到如今已经病倒在楚州的那人,竟还有如此通天手段。
这时,另外一人匆匆上来,在夏侯沅峰耳边低语几句,夏侯沅峰心中一动,疾步走下崖去,绕到下面山道,也顾不上火光下修罗场一般的景象,目光落在了被几个属下抬过来的男子身上。那人身上皆是剑伤,皮开肉绽,血污满身,右臂已经被砍断,就连双腿也是软软下垂,显然腿骨已经折断了,但是夏侯沅峰仍然可以觉那人胸前仍有起伏,竟然还有一丝气息未绝。
思索片刻,夏侯沅峰轻轻一叹,取出一粒丹药,塞到那人口中,又接过水囊灌了他几口水,过了些时候,那人一声呻吟,竟悠悠醒转过来。夏侯沅峰又是一声轻叹,道:“韦兄,多年不见了,你可还记得小弟么。”
韦膺睁开眼睛,只觉得周身剧痛难当,身体四肢似乎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面目双眼更是被鲜血蒙蔽,视线模糊,根本看不清面前火光下站立那人的相貌,可是一听到夏侯沅峰的声音,他几乎是立刻辨认出来说话之人的身份,忍住痛楚,他平静地道:“有水么,扶我起来。”
那人一声轻叹,俯身将他搀起,韦膺勉力移动了一下右臂,虽然疼痛,但是感觉却渐渐回来了,他伸出手,那人倒了清水在他手上,他掬水洗去面上血污,露出清雅俊秀的面容,虽然面上仍有刀痕剑伤,更是有许多岁月的痕迹,可是当他微笑着看向夏侯沅峰的时候,夏侯沅峰只觉得眼前仿佛出现了幻影,眼前这个韦膺好像非是垂死之人,却还是昔日先帝面前雍容俊雅的相国公子。想起从前御前演武之事,恍如昨日,夏侯沅峰面上不由露出迷茫怀念的神色。良久,夏侯沅峰叹息道:“韦兄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只要不和天意相违,在下必会尽力。”
韦膺游目四顾,淡淡问道:“陆夫人可死了么?”
夏侯沅峰目中闪过惊异之色,道:“没有,陆夫人影踪不见,想来已经脱险了。”
韦膺露出笑容,松了口气道:“这当真是我能听到的最好消息,这样我纵然死了,也不会无颜去见大将军了。”抬头看向夏侯沅峰,双眸映着火焰,越流光溢彩,全不似将死之人的黯淡,笑道:“十三年前朱雀门外演武,我、你还有秦青便是其中佼佼者,只可惜秦将军死在猎宫之变,我如今也要去了,只有你仍然活在世上,却也是不能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之上,想到你我三人光彩,皆被一人夺走,你可还有恨意。”
夏侯沅峰见韦膺气息渐弱,也不拖延,坦然道:“怎么不恨,我夏侯沅峰素来自负,当年大雍才俊,除了韦兄之外,别人都不放在眼里,可是江随云一到大雍,我们便都逊色许多,怎会不嫉恨于他。可是我素来识时务,那人若论才智手段,可算是天下第一人,当断则断,当留情处便留情,这般心志机谋,我自愧不如,所以自然也就服气了,或者还有些嫉恨,可是我却不会破坏自己的锦绣前程,和他作对。”
韦膺闻言笑道:“好,好,我当初若看得透,也不会有今日的下场,你我也算旧友,既然你有这样的心意,我也不会矫揉造作,韦某此生做下许多错事,回想起来往往痛悔不已,如今葬身异乡,也是咎由自取,与人无尤,拜托你将我的尸骨焚化成劫灰,一半带回长安,我无颜葬入韦氏祖坟,请你将我埋在可以望见先父陵墓的山岭之上,让我可以在九泉下替父亲守陵,以赎我不忠不孝的罪愆。”
夏侯沅峰默默点头,道:“这件事情没有问题,韦兄你虽然犯下不赦之罪,可是你今日痛改前非,和凤仪门同归于尽,又只是要求归葬故土,皇上就是知道也会默许的。那么韦兄你另外一半骨灰要如何安排呢?”
韦膺眼神渐渐涣散,他沉声道:“韦某叛国逆伦,世人不齿,只有南楚大将军陆灿信我用我,此恩此德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还,如今我辜负了他的厚爱,就要葬身仙霞,请将我的另一半骨灰洒到大将军坟上,韦某就是死了,也不忘他的恩义。”
夏侯沅峰闻言愕然,良久叹道:“陆灿能够得到韦兄这般忠心以报,定是当世英杰,可惜我竟未能亲见此人一面,只怕会留下终生遗憾。”说罢他缓缓摇头准备离去,韦膺此时气息将绝,他知道此时韦膺已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更是看不到自己的面容了。
韦膺眼前已经是一片黑暗,他知道死亡即将到来,可是他心中却再没有一丝怨念,不由放声高歌道:“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他意中是在高歌,但是实际上声音却微弱非常,刚唱了两句,声音便已突然断绝。
夏侯沅峰不由回头望去,只见韦膺气息已绝,面容却是分外的平静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