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依照章若愿的吩咐,清淡素净却又精巧别致,让人看了便生起品尝之意。
素菜除了糖醋荷藕、鲜蘑菜心之外,令添了腌笃鲜和清炒应季时蔬,色泽鲜亮,清脆爽口。
枸杞山药排骨汤放在最中间,乳白色汤汁,香飘四溢,强烈骚动着味蕾。
主菜分别是水晶肴肉、瑶柱虾脍还有一品不知名的菜色。青花瓷纹白玉盘正中央盛放着一朵碧叶亭亭的荷花,娇瓣粉透,翠叶欲滴,瞧着甚是雅致。
甄嬷嬷候在一边,见太子和太子妃的视线同时停留在最后一道主菜上,上前一步拂身道。
“此道菜名“莲房鱼包”,乃莲花嫩房,去穰、截底、留孔后,以鳜鱼最鲜美处取肉,加入酒、酱、香料,以底坐甑内蒸熟,最后涂以蜜出楪。辅之莲、菊、菱汤齑宜佳。
荷花滋补清气,奴婢见太子爷终日为国事烦忧,特地命小厨房蒸制而成。”
“劳嬷嬷费心了。”
詹景冽素来清冷寡言,听了甄嬷嬷一番话,也不过微微颔赞了句,声音里听不出一丝起伏。
但章若愿却可以从他略微牵扯的唇角弧度,看出他对这个从小时候在身侧,衣食住行无微不至的老嬷嬷,是有几分敬重在里面的。
这便是她的夫君,冷淡薄情,那是没进入他构建的那道屏障内,没成为他想庇护的那个人。
“尝尝合不合胃口。”
愣神儿的功夫,詹景冽已取象牙白玉箸夹了一块鳜鱼肉,放入她面前的骨碟。
章若愿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包裹,怔忪了片刻,回过神后忙不迭加起来送入口中。鱼肉鲜中带有莲荷的清香,慢慢融于口舌中,回味无穷。
“可还能入口?”
对面的詹景冽始终没有再动箸,只不转眼盯着她看,冷冽的眉眼深邃中带着一缕忽明忽灭的柔情。被这样不可忽视的眼神有如矢的地盯着,章若愿原本到嘴边的夸赞顿时卡在喉间,哼不出来了。
他对她又开始事无巨细的宠溺了,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密令章若愿本能感到无措,她刻意避开詹景冽灼亮的目光,语气谨慎而疏离。
“鲜嫩爽滑,唇齿生香。臣妾今儿可是托殿下的福了!”
臣妾?
在她心中究竟几分人臣几分人/妻呢?或许是一分也不想做他的妻,所以才口口声声只将自己贬至妾的位置吧?
詹景冽伸手勾下章若愿挂于身侧的锦囊,雪缎面的蜀锦囊身穿了流彩烟罗纹,中间着缕金线绣了一只惟妙惟肖的小梅花鹿。小鹿憨态可掬,眼睛迷蒙无辜,旁边还飞舞着只翩然肆意的七彩蝴蝶。相映成趣,精妙非凡。
思及今早退朝后,许衍拿着一模一样的绣囊,状似不经心说起:
昨日与承伯候二公子喝酒,那可真不是个能欣的,宿醉一宿连从不离身的物件也落下了。
对了,殿下可知卫明彰昨日行加冠礼,取了哪两个字?
——忆叠。
忆叠?回忆那只戏鹿的彩蝶?
卫明彰若是蝶,那梅花鹿是谁?而他,又该置身何地!
他这一国储君,若连自己的枕边人都不能同心同德,掌控天下苍生岂不可笑?
詹景冽逸出一丝冷嗤,薄唇斥道。
“全部退下。”
众人不明白为何方才还你侬我侬特煞情多的画风,为何转眼突变成暴风雨将倾的雷电交加。虽然太子爷还是那副千年不变的漠然面孔,可浑身那股凛凛逼人的寒气,简直是要飙的症状啊!
沾溪、照水放心不下,扭捏推搡直落在最后,架不住太子爷冷漠如千年寒冰般的扫视,被顾妈妈一把拉出去。
偌大的内室顷刻之间人烟俱散,只剩下章若愿平视明显不虞的詹景冽,正襟危坐着等太子爷话。
夫妻三年,他每一个眼神背后代表着什么,她不说猜个*不离十,也能悟个五分。尤其还是他摆明自己的情绪,摊开给她看的情况下。
显然,他在生气,而且是不解释清楚,无法揭过那一种。
更明显的是,他不愿率先开这个口。那么,这个台阶只能由她先下。
章若愿缓缓从座位上站起来,折身移步到詹景冽面前,面沉如水,半分涟漪也无。伏身跪下,以额抢地,娇软的音色与前一刻没有什么不同,却又像是已经全然不同了。
“臣妾无状,请殿下恕罪。”
听着依旧清脆如黄鹂的声音,詹景冽的心境也在瞬间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彼时多么柔软,此刻就有多么冰寒。
她不问他为何动怒,也不试图做任何辩解,就这样以最屈辱的姿势匍匐在他脚下,柔顺安然的认错。
原来于她心上,竟没有半分将他当作夫,只当是高高在上操控她生死存亡的天。这天如何喜怒无常,她都将无怨无尤的承受。
詹景冽怒极反笑,俯身扣住章若愿小荷尖尖的下巴,迫她不得不真面自己。那双初见即令他怦然心动的眼眸,澄澈如昔,却始终不见他的倒影。
当初她不过十二岁,尚不知情。而如今,她什么都懂,却唯独将他屏退在视线之外。
“本宫竟不知,爱妃何罪之有?”
即使到了如斯境地,詹景冽面容上的神色,仍是事不关已的淡漠。握着她下巴的手指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精确得如同用钢尺认真勘测过,既不弄疼她,又让她无法脱离。
章若愿垂下眼帘,覆盖住眼底飞快流逝的慌乱。再抬眸,已然平静如初。短暂的迟疑,雁过无痕。
“臣妾是殿下的妻子,理应让殿下舒心畅意。
殿下在韶清苑但凡有丁点儿烦忧,都是臣妾的疏漏,臣妾应担责罚。”
当初那个张扬着自由恣意,明媚到连春光都黯然失色的小姑娘,曾几何时,便成了这般宠辱偕忘、波澜不惊。
“呵!”詹景冽短促地笑,冷峻的脸上浮现出云开雨霁的隽永,假使掠过他嘴角那抹轻讽。
“知书达理,恭谨淑贞,本宫的太子妃,的确堪当一国储妃,满誉天下。”
顿了顿,复又接着说道。
“孤心甚慰。”
章若愿闻言,心头一紧,下意识抚上右腕那只白玉雕绞丝纹手镯,从前温润的质地,触手冰凉。
在她面前,他从不称“孤”的,这是三年来唯一一次。
随后,詹彻寒撩开锦袍,席地而坐,清贵优雅。扣着她的几道却分毫未变,一点一滴靠近,呼吸渐渐近在咫尺。
“父皇近来曾透露,将为本宫挑选一名少师,爱妃可有何属意之人?”
他朗润的嗓音放低,极为柔和,宛若情人之间的呢喃。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再寻不出一丝薄怒,连那身不容忽视的寒气也收敛得干干净净。
探寻的眼神清亮又诚恳,似是当真想听听她的看法,她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