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好地方,只是赏景,岂不浪费?”
许衍笑看我一眼,多年交情,也不隐瞒。
“修之果真洞察力惊人,这点翠亭原是姨母心血来潮命人敕造,发现此等妙处之后,她便时常邀我过府,坐于亭上。
修之知道,我年幼丧母,父亲疏远,不闻不问。继母不慈,一心想为我聘个小户碧色。唯有姨母,真心维护,为我制造契机,望我找到心意相通之人。
一番谋划,费尽心思。我虽不齿,却也不好推拒。今日恰好遇见修之,咱兄弟便一同消受着美人恩吧?”
“身有要事,先行一步。”
我放下酒杯,拂袖起身,无论初衷如何,要我如轻薄之徒,躲在亭上,窥探人家姑娘游园。实非君子所为,当即告退。
“修之要走,我也不便阻拦,只是不妨先看看亭下之人,自行去留。”
许衍早料到我会就此翻脸,也不恼,只伸手指了指窗外,含笑道。他神色自若,似是笃定了我会留下来,我脚步一顿,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十来个贵族少女身穿花红柳绿的衣裳,在翠色的春意里,让人眼花缭乱。环肥燕瘦,尽态极妍。
无论如何花枝乱颤,也溅不起涟漪。我正想收回目光,却忽地掠过那道素衣雪影。
蓦地,被人攥住了所有心神,眼神愣愣定在那里,再也无法挪动。
那个身穿素色的姑娘,身姿窈窕,纤细的腰肢如柳枝款款。她半垂着脸庞,正跟身边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说着什么,视力极佳的我能看到她白皙如瓷的脸颊,以及那一段秀美的脖颈。
无需任何人告知,女子的身份,我已然知晓。
须臾,她像是被身边的小姑娘逗趣,抬起头抿唇轻笑了一声。霎时,周围春光明媚,相继失色。万花渐欲却比不上那一双的眸子,清透明静,空灵浩然。
只是一眼,仿若万年。
许衍勾肩搭背,对我揶揄道:“怎样?正人君子当惯了,偶尔做一回偷窥小人也挺不赖吧?”
我无暇他顾,也不答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抹倩影之上。
她站在郡主身侧,被一众贵女们围在中央,未有丝毫得意骄傲之色。半垂眼帘,离得太远,只能瞥见她一抹侧颜,柔美恬静。温暖的日光正巧从她身后乍得飞泻开来,灿得热烈。
我素不喜女子之间你言我语的喧闹,更自问如此仗着耳力绝佳,探听姑娘家龃龉,实非君子所为。但一种神奇的力量却牢牢将我钉在原地,离开不得。
可能今日一别,再见遥遥无期。
“四姑娘怎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可是我府上照顾不周?”
如果说方才还假装不在意,此时,翰林大人的千金颇有几分不快。
当着一众贵女的面,她微微一笑:“各位有所不知,四妹妹有午睡的习惯,每天都要小憩片刻,这会儿正闹觉呢,各位先去游船吧,我带她去凉亭那边醒醒盹儿。”
众人一听,不好再说些什么。
等到大波人离开,我瞧她吩咐丫鬟们在周围把风,只剩下三个姐妹单独,显然有话要说。
“怎么?四妹妹这觉还没闹够?”
还未细想,她的嗓音淡淡传来,轻柔入骨,如不联系前面一番纠葛,很难听出其间的嘲讽之意。
听这称呼,不难分辨她面前那个着海棠色衣衫,年纪相仿的女子,应是她堂妹,章家四姑娘无疑。
章四想必也是自知失礼,故而方才抿着唇没有说话。被她这么一说,羞恼成怒。毕竟知道自己错了是一会儿,被别人指出来又是一回事,不由讽道。
“我可不像大姐姐,最是知书达理、端庄贤淑,这满京都的贵妇人,哪个见了不要夸赞几句?”
明明是一番好意提点,不得感恩罢了,还遭逢如此奚落。我不禁挑了眉,暗为她不值。
可她听了,竟似早有预料般,不喜不怒,平静的容颜,淡然如水,
“你心里不满,回到章家如何撒泼泄恨、扯皮告状,一切随你。可如今在府外作客,你的一言一行,言谈举止皆关系到章家的颜面。父亲与翰林同朝为官,素来交好,我不允许因你之故,为他树敌。更不允许你做出任何不经大脑之事,给家族蒙羞!”
话已至此,章四冷笑一声,非凡不肯自省,反而愈加无脑,仰着脸愤恨道。
“蒙羞?对,大姐姐做什么都是光耀门楣的好事,而我做什么都是耻辱。同样是章家小姐,谁也不比谁高贵多少,凭什么你一出生就要嫁给太子,母仪天下。我却只能被祖父随便安排着嫁给一个凡夫俗子,碌碌无为过一辈子?
我嫉妒,我不甘,我后半生的幸福,任你们掌控在手里,肆意操控,我反抗不得,难道连脸色都不能摆吗?”
我凝着她的神色,看她淡淡听章四说完,神情没有一丝波澜。我以为她会苦口婆心的规劝,然而,她只是淡淡道。
“作为长姐,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该如何做由你。
只请在不加掩饰向所有人宣泄不满的时候,好好想想惹来刘家的厌恶对你有什么好处?
如你所言,我前途已定,你阻挡不了我的未来。而章家顶多任人讥讽,落上一句“家风不正”的恶名,可最后话题中心的你,却是名声尽毁,凡是有点底蕴的世家都不会登门聘娶。
要么青灯古佛,了然一身,要么远嫁他乡,富贵不知。对了,你还可以选择白绫三尺,悬梁自尽。”
“你……”
平淡之中,话语犀利,章四一下子被唬住,眼珠子瞪圆,吓得不知所措,而她神色依旧云淡风轻。
“当然,这还只是你自己。
你父亲可能会被扣上一顶“教女不当”的帽子,官职止步于此。你的母亲日夜为你担忧,心交力瘁。你妹妹的婚事或许也会受你所累……
世道对女子诸多限制,一旦名声坏了,后果有多悲惨,不用我来提醒你吧?”
至此,章四面色已惨败,哆嗦着唇,再也说不出话来。她这才忽而缓和了神色,话风一转,软下声来。
“你不满意这门亲事,大可以回去禀了祖父,寻个合适缘由,央祖母回绝便是。祖父祖母自小宠你,万万没有不如你意的道理。
可今日你那番冷脸,将刘家的面子落尽。再要回绝,便当真坐实了你眼高于顶,瞧不上那刘家公子一说。日后,父亲那里也不好与刘翰林回旋。”
章四失魂落魄,这才觉出悔意,态度不自觉软化下来,竟是下意识挽住她的胳膊,宛如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欲哭无泪。
“那……我该怎么办呀?”
她也不拿骄,耐心叮嘱道。
“一会儿过去,装作什么事没发生过,不要刻意与刘三姑娘谈笑,只在临走时向她发出邀请即可。”
……
我饶有兴致看完这么跌宕起伏的一出,自己也意识不到已不自觉勾起嘴角。
其实事情哪有那么严重,世道对于女子要求的确苛刻,但尚且不到如此动辄得咎的程度。只是摆了个脸色,并未明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事后只要有心解释一二,推脱身体不适之类,让对方缓了颜面即可,远不至于恐怖到她说的地步。
显然,她刚才是故意夸大来骗章四的,其目的如何,不言而喻。
不可否认,换作是我,也会选择跟她一样做法。
这次没事,不代表以后也没事,以章四心比天高的性子,不敲打一番,必出差错。这样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点醒她,再好不过。
想起她初时平淡无波,而后势如破竹,最后委婉温和。将一个方才还咄咄逼人,态度恶劣的章四,吓得毫无还嘴之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彻底点明厉害关系,这语言的艺术,真的运用的出神入化,让人钦佩。
章四走后,小姑娘拍拍小胸脯,对她露出崇拜的目光:“四姐姐刚刚好凶,还是姐姐厉害,一出口就让四姐姐变成小白兔。”
想起刚才章四的表现,可不是从炸毛小兽,变成可怜小白兔。我扣着栏杆,不由莞尔。
这时候,小姑娘又拉拉她的衣角,面带疑惑,眉头拧得像个毛毛虫。
“不过姐姐,四姐姐真的必须要嫁给那个翰林家的哥哥吗?她看上去很不乐意耶?”
小丫头应该是从小被家里保护得太好,神态娇憨得紧,脸蛋白里透粉像是发面寿桃,让人想捏一下。这么想着,她已经上手揉了揉,应该是不过瘾又捏了捏,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
“愿儿觉得你四姐姐为什么不中意?”
“是嫌那个哥哥长得不好看吧?”
小姑娘的回答,让我啼笑皆非,反而更加好奇她会是如何真知灼见。
“呆瓜,长相有什么重要?七尺男儿保家卫国,个个都是络腮胡,刀疤脸。他们骁勇善战,凭得是一身血汗与坚毅,看人岂能以长相论能力?刘公子相貌尔尔才华却极为出众,翰林大人家风清正,夫人和气,这门亲事未必如你所想那般不好。”
小姑娘一脸懵懂:“那四姐姐为什么不同意啊?”
她略微扬了扬嘴角,湖光水色难及她唇边那抹笑容。
“她长于闺阁,所见大哥和父亲都是俊秀挺拔的男子,寻常相貌自是看不上眼。那翰林学识幼子虽然相貌平凡,但其谈吐不凡,胸中自有丘壑。方才他思虑缜密,自能看出五妹的不乐意。遭人嫌意,却未流露出丝毫不悦,且不曾主动提出亲事作罢,顾及女方颜面。装作完全不知情,这才是真正男子胸怀。
四妹妹自小养的娇,性子刚烈,这刘公子是忠厚之人,定能包容一二。
祖父伯父为四妹妹选的这门亲事极好,能不能把握住,端看她自己了。”
我询声点头,内心是极赞同的,刘子铭与我也算是有过几次交往,不是心胸狭窄之辈,可成大器。章四错过刘子铭,只怕美玉蒙尘,将来必定悔恨终身。
“愿儿,你要记住,金玉其外未尝不是败絮其中,人不可貌相,不可以貌取人,亦不可人云亦云。”
“嗯,我听姐姐的。”小姑娘乖巧地点点头,咬唇想了想,还是有些不甘心,满脸纠结与难过的抬起头:“可愿儿还是喜欢好看的,怎么办?”
看妹妹快愁哭了,她不再逗弄,连连保证道。
“好好好,将来姐姐一定让祖父和父亲给愿儿选个好看的。”
小姑娘很有良心:“姐姐也要找好看的。”
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小颜控!不过也难怪,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长大,恐怕连个小笼包都非精致不入口,不颜控才怪呢!
“嗯,都听你的。”
她笑容中带了点宠溺地无奈,前一刻还有模有样的教妹,一触及小寿桃的眼泪,便毫无底限地妥协了,无可奈何的神情跟我哄家里小霸王时一模一样。
我知道我的目光已经聚焦在她身上,完全离不开了。
这个温和不失坚持,看似柔婉端庄胸中自有丘壑的女子,让我像是发掘到了一块宝藏,唇边的笑容不自觉淌出来,欢喜得不可理喻。
一见钟情,我以为最不可能在我身上出现的四个字,可能真的发生了。
我不住地想,如果将与我携手余生的是她,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