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开那些,林青筠与徒晏说:“明日要去出府,去趟赏文楼,你可要去?”
徒晏在赏文楼开业之初便知是她的产业,成亲以来林青筠打理书楼也没瞒着他,为此他还看了几本教堂里没有的西洋书翻译本。真正令他吃惊的并不是她懂西洋文会翻书,或是开书楼进益颇丰,而是她在书楼中偶尔的奇思妙想,以及她对西洋新事物新思想的接受程度,即便是他最初接触时都有些不适,更何况她只是闺阁女子。
她的思想比他还要超前,这令他着迷。
“这才月中,又不是查账的时间,去书楼做什么?”徒晏玩笑道。
“我何时需要亲自去查账了?”林青筠也知他在促狭,笑着解释道:“我与你说过一个西洋商人,劳伦斯,记得么?他托书楼给我带话,要见我,只怕是有事相求。我用他的商船那么久,这还是对方第一回张口,只怕不是小事。”
“那我随你一道去。”能令西洋大商人束手无策的事,必然是与本朝官员有所牵扯,最可能的便是其商船被扣或货物被压等等,若是寻常小事,花点钱就能通融,既然对方解决不了,不是故意打压,便是另有所图。
次日两人低调去了书楼,在后院一间干净屋子里见了劳伦斯。
劳伦斯带着夫人进了院子,原本还算轻松的神情顿时一变,只因院中侍立着许多男女。哪怕这些人的穿戴并没有明显标识,但劳伦斯能来东方做生意,本身就见多识广,很是精明,自然能看出这些护院与侍女们的不同,规整有素,目不斜视,恍惚像进入了宫廷。当然,劳伦斯没有去过宫廷,但他有幸去过公爵府,哪怕国情不同,可那种皇家的氛围却是一样的。
劳伦斯与夫人对视一眼,心底忍不住激动。
为着方便做生意,劳伦斯花钱购买了一个男爵的头衔,这使得他在东方的生意十分顺利,却没料到有人似乎看穿了什么,并不买账。劳伦斯除了买来的头衔,也唯有金钱,便是有些人脉都在国内,东方这边能用的关系都用了,不得已只能找上京城,尝试着那位神秘的林小姐是否可以帮忙。
白鹭领着二人进入房中,外边瞧着寻常的屋子,其内布置的却是清雅至极。劳伦斯为了更好的做生意,特地了解过很多东方规矩和禁忌,特别是各种官员等级、物品图样等使用规格,以防不小心犯了事。由此,他一眼就看出这屋内的东西看似寻常,细节处却透露出来规格极高,哪怕他一时分辨不出具体等级,但一定是皇家无疑。
林青筠与徒晏一直坐在屏风后,观察了一下外头的两人。
徒晏对着她挑眉一笑,林青筠便领会。想来劳伦斯是现了什么,那神色越的恭敬,眼中的期希也更大。
林青筠自屏风后走出,坐于上:“劳伦斯先生,这位是你的夫人?真是位美人!”
劳伦斯弯腰行了一礼,倒是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紧张,脸上笑着介绍:“是,这位是我的夫人,斯嘉丽,是我毕生的挚爱。斯嘉丽一直向往东方,这次回去,我就将她带来了。”
“请坐。”林青筠没有兜圈子,直接问他:“劳伦斯先生见我可是有事?”
劳伦斯顿时叹了口气,一脸的愁容:“不瞒林小姐,我们的商船整个被扣,泉州市舶司说我们的文引是假的,不但要没收整船货物,更是要罚款。林小姐,我们船只的文引可是在市舶司由我亲自去办理的,绝对不会有假,去年都能使用,怎么今年就说有问题。我找了几位泉州官员,也没个结果,实在没办法,只能来求林小姐帮忙。”
林青筠不由得皱眉,因着劳伦斯要见面,她与徒晏聊了些港口贸易的事。本朝并不禁海,海上贸易是合法运行的,但是朝廷有所限制,不论出口进口一律放文引,只有持有文引才能来本朝贸易。文引直接在市舶司办理,本朝市舶司有三处,分别设立于宁波、泉州、广州,每份文引五两银,统共也就放一百引,有时会消减至八十,通海这么久,还不曾听说有人私仿文引的,倒是很有本地小商船非法贸易。
“文引……”林青筠低喃。
“将他的文引拿来。”屏风后忽然响起一道男声。
因劳伦斯中文只会说些简单词汇,又知道林青筠懂西洋文,所以全程都是西洋文交流。先前他们的对话屋内的丫鬟、包括屏风后的徒晏都听不懂,在红绫等人眼里,自家王妃形象瞬间拔高,而徒晏也是有一回听她用西洋话与外国人交流,那份自然熟练非朝夕可练成,甚至若非他坐在这里,乍一听到林青筠的西洋话,只怕会认为是个西洋人。
又是一处神秘,徒晏暗暗记在心里。
劳伦斯一惊,想问又不敢问。
林青筠对港口贸易不熟悉,更何况牵扯到深处,她自己是料理不了的,还得仰仗徒晏的身份。既然徒晏已开口,便对劳伦斯介绍道:“这是我丈夫……”顿了顿,干脆直说:“纯亲王。”
话音未落,徒晏已从屏风后走出来,含着戏谑看着她笑。
林青筠莫名难为情。
劳伦斯夫妻却是震惊至极,哪怕早有猜测,可真的得到证实还是惊讶,何况这位纯亲王他也是有所耳闻。然而紧接着劳伦斯却是一脸颓丧:“市舶司扣下了我的文引,说是要销毁,如今只有筹够罚银才能赎回商船。”
林青筠在旁翻译。
徒晏捧着白瓷盖碗,既是在观察劳伦斯,也是在思忖,少顷说道:“泉州市舶司的市舶使是严宇丛,上任市舶使丁忧回乡,严宇丛是去年初冬赴任。此人先前在理藩院供职,做官严谨,虽无政绩,却口碑不错。”
林青筠看他一眼,心中复杂难明。
以前从未注意,他竟对朝中官员、人事任命如此清楚,关注宫中动向还能说是皇后在宫中的缘故,他为嫡子,总要避免被牵扯其中,但其他的……若非知道他是真的厌烦皇权争夺,还以为他隐藏如此之深。他这种表现,算是作为皇子的本能么?
徒晏不经意瞥见她的神色,知道她又想多了,只因外人在跟前,一时也不好解释。
林青筠收敛心神,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看?”
她虽有心相帮,也是看在认识一场,劳伦斯确实不是个随便惹事的人,且能从其那里得到不少便利。但若牵涉太多,她并不想去逞能,反正行于海上的商船很多,她自然能再找别家,劳伦斯与她的交情还不如安德森神父,她自是没必要涉险。
徒晏也知她顾虑,却是说:“这件事有些古怪。”又想了想,说道:“你告诉他,让他暂时留在京中,此事不要再托别的门路,当心惹祸上身。”
林青筠一听便知道事情复杂,便对劳伦斯如此说了。
劳伦斯惶恐又茫然,毕竟是异国他乡,便是再知道大体国情,终究是个西洋人,很多事情即便见了都会疏忽过去,殊不知那恰恰是要命的地方。好在劳伦斯深知自己的身份,既要对方是当朝亲王,能帮忙是他的运气,不能帮,也是他的劫数,大不了损失一笔,往后再赚回来。劳伦斯只是想弄清楚“祸”从哪里来,否则心里总是不踏实,哪敢再轻易贸易。
待劳伦斯夫妻走后,林青筠迫不及待的问他:“这件事难道牵扯到朝中的人?”
徒晏却是反问她:“方才我说起泉州市舶使的时候,你的神色很古怪,可是又胡思乱想了?”
林青筠抿唇,少顷点头,坦言道:“没料到你从未参政,却对朝中官员如此了解。”
徒晏抬手在她头上轻拍两记,似惩罚一般,说:“早先不是与你说过,我曾去过泉州,见过一些洋人,与他们闲聊自然会提到当地的市舶司。近年来远洋贸易兴盛,几十个国家进出港口,每年只这海关贸易税收就是一大笔银子,但朝廷对市舶司并不如对江南盐政那般重视。朝廷不重视,某些人可未必。”
听了他的解释,林青筠心头一松。
她并不反对他去争位,毕竟他是嫡子,为着生存也很难置身之外,至多她是失望于未来的生活不如期望中美好罢了。她所在意的是他是否伪装,是否在她面前伪装,幸而、他展现出来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你觉得是谁?”她问。
“不好说。这件事关系重大,单凭你我最好不要擅自插手,我打算将此事上报父皇。”徒晏有些犹豫:“只是这么一来,未免牵扯到你。”
“我如何?不过是会西洋文罢了,皇上早就知道呢。”林青筠并不在意,毕竟区别只在于,过去是皇帝暗中查探到的,如今是摊开来罢了。
徒晏笑道:“指不定还有你的好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