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听到“赵芸霜”这个名字,林青筠怔了怔。屈指算来,赵芸霜随张鸣离京赴任有两年多了,除了偶尔听闻贺月芙与姜聪的闹腾事,倒再没听说赵芸霜,想不到今儿惠怡郡主竟提起来。
她顺口问道:“她又有什么事儿?你怎么知道的?”
“赶巧听说的。”惠怡一向不喜欢赵芸霜,可听说赵芸霜现今的处境,免不了唏嘘:“真是再也想不到,身为赵家大姑娘,从小那般得宠,便是嫁到了张家也得意了好几年,谁能想到现今过的那样可怜。”
“到底怎么了?赶紧说。”林青筠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
惠怡不再绕弯子,说道:“张家离京前,赵家已经表明赵芸霜与赵家再无干系,哪怕私底下暗度陈仓,可明面儿上却是不能管她了,更何况现今远离京城,赵家鞭长莫及。好像是前年入秋的时候,张家父母将那个叫什么春柳的丫头送到张鸣那里,说春柳已是这样了,张母直接做主给其开脸儿,做了那张鸣的姨娘。要我说也罢了,春柳身体被折腾成什么样儿,赵芸霜最是心知肚明,摆在跟前儿虽碍眼了些,她却是没资本再和以往那样霸道了。若只如此,也没后来的事儿了。赵芸霜不能生,春柳坏了身子,张家父母怕儿子绝后,若要纳妾,将来生的只是庶子,到底不如嫡子好啊。”
“张家要张鸣休掉赵芸霜?”
“对。”惠怡点头:“那张鸣却是一直拖延。七八年夫妻,到底有些旧情,估摸着张鸣是不忍心。直到去年八月,张家母亲病了,张鸣这才遵从母命休妻再娶。哦,不能算是休妻,是降妻为妾,另娶了个秀才之女,年底就有了身孕。”
“那、赵芸霜……”林青筠一想到赵芸霜的秉性,心里便是一突。别说赵家并没真的不管赵芸霜,即便是赵家真的不要她,依着赵芸霜的为人性情,断乎容不得这等事。旁的不提,单单张鸣降妻为妾这一点,对于赵芸霜而言就是沉重的打击,堂堂的赵家大小姐,高傲千金,哪里受得了这种羞辱?真不如直接休弃来的仁慈。
张鸣自以为的好,却不知捅了大篓子。
果然,惠怡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测:“这种事谁能忍得?我听说这些,倒是同情起她来,真不知那几个月她是如何熬过来的。那新夫人有孕了,张家上下欢喜,她却是终于受不住了。”又叹了口气,道:“最后却是春柳警醒,打翻了新夫人喝到一半的汤碗,虽然惊险些,到底胎保住了。”
“那她……”
“张家给了休书,直接将人赶了出去。当时正是除夕夜里,外头天寒地冻,赵芸霜高烧不退,所幸她陪嫁的人都一起赶出来了,张家也没要她的嫁妆,她身边两个丫鬟还算忠心,找了客栈,又请大夫,又让人给京中赵家送信。三月份的时候赵家将人接了回来,只是赵芸霜受的刺激太大,人都有些傻了。赵家不敢将人带回家里,一直养在城外庵堂,结果听说赵芸霜在一天夜里自己将头绞了,要出家做尼姑。”
“……赵家没拦住?”林青筠一时真不知怎么评论这件事。张家在处置赵芸霜时到底没太狠,估计是忌惮着京中赵家。
惠怡摇头:“晚了,赵芸霜是夜里趁着丫头婆子们都睡下了才绞了头,赵家父母伤心倒是有限,却是赵御史险些病倒,为此迁怒了张家,张鸣的官儿丢了。”
“只是丢了官未必不是幸事。”赵御史那么疼孙儿,才不会管自家孙女儿有多少责任罪过,只认定张鸣辜负了自家孙女儿,报复起来岂会留情。
惠怡感叹两句,忽而望向一个方向,嘴里说道:“樊术倒真有本事,听说原本那轩哥儿都要不好了,治了一年多倒真有起色,现今都能出门了。”
林青筠顺着望过去,但见甄氏正和定郡王妃说话,怀里一直搂着轩哥儿。
以前轩哥儿什么模样儿她没见过,但现今瞧着只是脸色略白,一副病容,又瘦些,眼睛里神采倒好。轩哥儿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玩闹的孩子们,几次想挣脱甄氏,始终没能如愿。甄氏哪里放心将他丢开,生恐出事,今日能带他出门也是樊术说轩哥儿好多了,正常出门玩闹都不碍事,她又有别的心思,因此才带人出来。
除了定郡王妃,还有一人在与甄氏说话,却是薛宝钗。
同属金陵人士,当年薛家也常往甄家走动,薛宝钗与甄氏同龄,两个自小便认识,也算很熟悉。此番却是甄氏见了薛宝钗,主动唤来说话,不过是问些近况,旧事一件未提。毕竟两人的娘家都败了,提起来尽是伤心事,谁都不愿谈起。
暑天实在太热,今儿林青筠也穿的正式大衣裳,忙碌的招呼女客,衣裳都汗湿了。趁着空闲功夫,她回房里换衣裳,让人将冰镇酸梅汤端来,又让人去找睿哥儿,担心睿哥儿大日头底下乱跑会中暑。
衣裳换了一半,忽听外头有声音,却不是睿哥儿,竟是初阳的声音。
等从里间儿出来,一看,果然是初阳。
“母亲。”初阳满头的汗,小脸儿热的红红的,一边拿帕子擦脸,一边盯着桌上的那碗正冒丝丝寒气的酸梅汤。
“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看你热的!想喝就喝吧,别一口气喝的太猛,只能喝半碗。”林青筠担心酸梅汤太冰,他又是大太阳底下进来的,万一猛地冷热相激,身体会受不住。一面拿了扇子给他扇风,一面又吩咐人去取初阳的衣裳,如今他身上的衣裳都汗湿了。
“今日的书我都背完了,朱师傅许我早些散学。”初阳答完话,这才端起碗小口小口的喝,冰凉的舒爽感令他眯起了眼睛,一时间可爱的不行。
“王妃,世子的衣裳取来了。”
林青筠正起身,突然听到“哐啷”一声瓷器响,扭头看时初阳脸色白,嘴唇乌紫,一声儿没出就倒在了地上。林青筠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都不知怎么将初阳抱起来,嘴唇抖得厉害,好半天才出声来:“快,快去请太医,叫王爷来!别声张!”
最后一丝理智让她说完了这句话。
“初阳,初阳……”喊了两声没反应,赶紧将人挪到床上,满脑子想着什么东西能催吐,偏屋子里的丫鬟们惊吓到了,闹哄哄的。林青筠大喝道:“吵什么!都出去!谁敢多嚼一个字,乱棍打死!”
林青筠从不是个残忍的人,待下人也一贯和气,可这会儿只觉得满心暴戾。
突然她一愣,终于想起自己是有金莲子的,当即便令百灵去取水,随之将人都遣了出去。取出一枚金莲子,正欲碾碎,却听门一响,有脚步匆匆而至。
“初阳怎么了?”徒晏疾步过来,见了初阳的情况便心下一沉,而后才注意到她手中拿着一枚闪烁金光的莲子,且莲子散出的丝丝莲香十分熟悉。徒晏立时了然,却没有多问,只问她:“有效么?”
林青筠眼神一闪,到底没再掩饰,一面碾碎莲子兑入水里,一面说:“应该有用。”
徒晏将初阳扶起来,掰开嘴,让掺了金莲子的水尽数进入。两人谁都没说话,紧紧盯着初阳,大约一刻钟后,初阳嘴唇上的乌紫淡了些。两人心下一松,金莲子果然有用。
这时徒晏才有功夫问起事情经过。
林青筠望向珠帘外面,那只瓷碗碎片还留在地上,碎片里尚且残留着一点儿酸梅汤。她的脸色忽而一白,紧接着内疚、后怕齐齐涌上心头,压抑的眼泪簌簌滚落:“初阳、初阳这是替我受过,那碗酸梅汤原本是我要喝的,谁知初阳突然回来了……”
“唯卿,这不怪你,不怪你。”徒晏忙将她抱在怀里,不住宽慰,却见她脸色越来越白,紧接着露出痛苦来。“唯卿,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我、我肚子疼。”林青筠只觉得小腹一阵阵抽痛,眼前突然一黑,昏了过去。
徒晏吓的不轻,赶紧将她放在窗边的凉榻上,正要吩咐人去请太医,行至门口又停住。他想起早有人去请太医来为初阳诊治,可初阳已经服用了金莲子,这金莲子是见不得光的,若太医问起……
“乐天,去请樊术来!”幸而樊术就在京中,这时候正好拉来做个遮掩。
徒晏扫了眼地上的碎瓷片,命人将接触过酸梅汤的一干人全都押起来,对外称王妃中暑了,又吩咐人将睿哥儿找回来,怕有人再对睿哥儿动手。又想了想,命张保进宫,将此事私下里禀报皇帝皇后。
王府平日里请脉用的是小秦太医,此回底下人不知内情,误以为是世子了急症,仍是将小秦太医请了来。小秦太医听闻事关世子,不敢大意,邀了一位孙老太医同行,谁知一来却得知世子是中毒。
徒晏对二人说道:“世子是喝了酸梅汤中毒,王妃一时情急,给世子吃了解毒丹。那解毒丹乃是樊术所赠,据说是其意外得到的,也不知是否灵验,只现今世子瞧着还算平稳。你们查查这是什么毒,可见过?”又道:“小秦太医,你给王妃瞧瞧,王妃似受了刺激昏倒,不知是否有妨碍。”
二人见他神色冷静,料想世子所中之毒应当不烈,小秦太医去里间儿诊脉,孙老太医则给世子看诊。摸着脉象倒不是很险,大约是吃了解毒丹的关系,而后孙老太医又去看瓷器碎片里的残汤。
太医们验毒自有法子,小秦太医刚要为王妃诊脉,孙老太医却是脸色一变,失声道:“这毒、这是当年的毒、药——醉生梦死!”
徒晏目光一寒:“你说什么?醉生梦死?你确定?”
孙老太医跪倒在地:“启禀王爷,当年这毒、药整个太医院都研究过,老臣可以确定,的确是醉生梦死。”
徒晏心头大跳,望向床上静静躺着的初阳,恍惚了一下才想起来,初阳和他不同,初阳吃了金莲子。当年他的身子拖了那么久都能治,初阳服用的很及时,定然会没事的。
小秦太医在听到“醉生梦死”四个字时也是一惊,但凡在太医院当值的太医,没一个不知道这毒、药。这乃是当年纯亲王所中之毒,耗费太医院上下所有人的心血才研究出了医治方案,说是解了毒,实则并没完全解掉,到底有残余的毒素在体内,因此纯亲王的身体才会病怏怏的,并使寿数都受了影响。
“醉生梦死”这个名字是根据毒、药作的特性起的,真实名字并没人知道,毕竟太医们以往都没见过这样霸道狠烈的毒、药。这毒、药进入人体作很快,当年徒晏吃了带毒的糕点便昏迷,直直睡了几天几夜,其间表情一直很安详,但脉象变化很大,毒、药在体内肆意破坏侵蚀,不出几天就能让人在睡梦中死去,徒晏服用了太医们研制的解毒、药方才缓缓苏醒。
当年宫中出了下毒案,且是针对九五之尊,最后伤及了当朝唯一的嫡皇子,可以想见皇帝的震怒。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当年出了这等事,宫中几乎大换血,然而除了小鱼小虾,幕后之人始终未能查出。
这是一桩悬案,但耳聪目明者都所有猜测,谁都不敢提。
小秦太医在入太医院时便听祖父与父亲提过此事,甚至知道祖父一直在研究毒、药的完全解法,始终不得。这会儿听说世子吃过解毒丹,似乎有效,否则纯亲王不会这般冷静,心里好奇是怎样的解毒丹,可这个节骨眼儿上哪里敢问。
收回心神,仔细诊视王妃脉象,眉头微微皱起来。
“王妃如何?”始终不见太医说话,徒晏不免担心。
“这、下官一时摸不准。”小秦太医迟疑了一下,到底说道:“脉象太浅,王妃有三成可能是喜脉,因着世子之事受了刺激,一时承受不住才导致昏厥。”
“喜脉?”徒晏得知此事自然高兴,在开春时他们便没有继续避孕,他一直想要个女儿。只眼下见着初阳静静躺在那儿,喜悦之心又渐渐散了。徒晏见小秦太医不确定,又让老太医去诊一诊。
孙老太医经验丰富,摸过一遍,又问了几句话,回道:“确实日子太浅,不敢断言,若非此回王妃受了刺激,脉象起伏,怕还摸不出来。王妃身体一贯康健,依着反应来看,五成可能是喜脉,半个月后方可确定。”
“如今王妃身体可好?”徒晏又问。
“暂且无妨,只是须得仔细保养,不可再受刺激,若真是喜脉,此时日子尚浅,情绪不宜起伏过大。”
这边刚有结论,外头禀报樊术来了。
徒晏先将二位太医请出去,单独与樊术说话。
“世子所中之毒与我当年一样,王妃祖上留下过调养身体的药丸,据说也有解毒的功效,当时世子出事,她情急之下便给世子吃了药,似乎有效果。我请你来,是希望对外称解毒、药是你给的,我不想牵扯到王妃。”
樊术眼睛一亮,对那解毒、药十分感兴趣,对于徒晏的顾虑也心知肚明。若王妃手中当真有这样的神药,谁不想要?
徒晏一眼看穿他的想法,叹笑道:“若真有那样多,我岂会不进献给皇上?王妃祖上就传了三颗下来,一直没当回事,先时王妃感念林家父女,已给两人合用过一颗,后来我得益了一颗,最后一颗却是给世子用了。”又望向尚未醒来的林青筠,忧心道:“若真有多的,王妃岂能不自己用?”
樊术猜着他有所藏掖,但这番话已表明对方态度,便不再追问,只说:“若说是我的药,旁人来求我拿什么给?”
徒晏道:“你神医的名号谁不知道,天下人都知道便是皇帝传召你都能不来,还怕谁?”
樊术摇头:“我哪里敢抗旨,即便我敢,却还要顾虑着樊家。但我确实不怕,有纯亲王做依仗,何须怕?再者你都说那药是我意外得来的,那便是只此一颗,再没第二颗。”樊术走至床边给初阳诊脉,沉思片刻,道:“中了那样霸道的毒,脉象竟这样平稳,真是少见。那药的确很有效,世子体内的毒正在消退,等半个时辰后再看。”
宫中皇帝皇后闻得消息震怒非常。
此时皇帝尚不知世子所中之毒,怕动静太大打草惊蛇,便只让秦院使去一趟。皇后忧心不已,恨不能亲自去看视,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别的,皇后向皇帝请示,想将初阳挪到宫中医治。
皇帝倒也有此心,只还要等太医消息。
几乎是秦院使刚得了圣意离去,后脚孙老太医便入宫面圣。
皇帝一听毒、药名字便是心头一震,身子微晃,难以接受这个结果。二十年过去,竟然旧事重演,初阳……
孙老太医一件皇帝如此,赶紧又说:“皇上切莫过于忧心,世子吉人天相,早先有樊术所留解毒丹,世子服用的及时,目前已遏制了毒性,有好转趋势。”
“果真?!”皇帝心情起伏过大,这会儿心气儿一松坐在椅子里。皇帝命太医退下,直接招来暗卫,令严查世子中毒之事,着重盘查的对象便是孝敬王爷及其余党。当年徒晏中毒虽没查出最后结果,但矛头已指向义忠老亲王,太上皇不准继续查,这才不了了之。
帝后二人不好出门,只打心腹之人时时出宫探视,得知世子体内的毒在消退,这才大松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