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带着人为弟弟收敛入棺,营中军士都闻得消息,聚过来相送,黑压压的人群却是静然一片。
这个时候,大家都不想说话,出兵近一年,他们送别了无数个兄弟,那边营区里还躺着受了重伤断胳膊断腿的人若干,军中折损将领也有十数位。
生死面前,凡人显得那么的渺小。
八郎秦时在世时,每回上阵都冲在最前面,直抢英国家小公爷的风头。武人崇尚无畏的强者,他们很是喜欢八郎身上那股子冲劲,常戏语让八郎爱惜气力,送了他一个外号——拼命八郎。
八郎在大战中安然无羔,最后却死于自己人的暗算,群情愤慨,也不知谁先喊出要杀掉何大郎,一呼百应。
见形势不可扭转,秦昭出面劝阻道:“各位请止步,何大郎乃我家九弟的亲卫,犯了错要杀要剐,不如等九弟身子好转再做决定。”
众人仍是不依不饶,骂骂咧咧痛斥何大郎忘负义。
喧闹的声音传到营区另一间屋舍内,乔骏听见动静,朝着光亮走去,不慎打翻脚底下的椅子,弄出声响惊醒了在旁浅寐的乔骁。
“大哥”,乔骁带着惊慌急走两步,扶住兄长,踢开倒落的凳子,惭然解释道:“看我这记性,用了也不放回原处。”
乔骏朝着光亮之处努力睁眼,手下微用力握紧弟弟的手,轻叹一句:“算了,别再哄自个儿了。是我没看见,也看不见。”
乔骏那黑亮的眼睛现出空洞无神,说得乔骁无言以对,只讷讷道:“大哥,总会有法子,等咱们回了上京,请来最好的大夫为你诊治,眼睛失明只是一时,一定会重见光明。”
自去岁冬末与鞑靼军做战伊始,乔骏暂时抛却流犯身份,在中军大帐中同英国公、秦昭等议事。又他武艺高强,同龄人中声望最高,每每逢到大战总在阵前定场。
勇猛如张盛,拼命如秦八郎,强悍如秦九郎,以及开战后从牢关赶来的乔骁,另军中几个年轻将领全是昔日经乔骏一手指导武艺带着长大。有他在,英国公也省事不少。
不消说,乔骏杀敌时也冲在前头,银甲长|枪,握着乘手的兵刃,挥手间扫落敌军一片,犹如定海神针稳住军心士气。
鞑靼军经许久观察,派下神弓手暗中埋伏,乘乔骏不注意,从身后放冷箭,淬了狼牙之毒的箭头直入乔骏后心。经军医急救,命是保住了,可那毒渗入五脏六腑,乔骏双眸渐渐不可视。
自已的身体最清楚,乔骏轻摇头,扶着弟弟的手就顺势坐下,面上现出伤感,阖目叹息:“是八表弟罢,他也去了。”
秦家八郎、九郎从小就被送到乔骏身边,跟着他习武打猎。八郎的目光一直围着乔婉打转,心思昭然。少年慕艾,人之常情,乔骏不动声色隔开两人,避免让他们多接触,所幸乔婉呆呆的不知道。
二妹死了,八郎也去了,一对福薄的小儿女,兜兜转转竟没能有机会当面表白。
乔骏因问:“二妹的旧物都还在罢?待回京后挑出两件她生平最喜欢的兵器,交给四表弟,他知道怎么做。”这是他为最疼爱的妹妹做的最后一件事,乔婉生不能同八郎在一起,死亦不能同穴,就让她的兵器陪着八郎下葬,也算是尽一份心。
乔骁点头,复又带着鼻音轻声应好。
听着外面的叫骂声变得稀疏,军士的鞋履响声也分散到到各处,乔骏一直仔细擦拭手中的长|枪,不用眼睛,枪|身每一处地方他都熟知。五岁时从父亲手中接过,伴随整二十五年,今天是时侯放手交出去。
“给”,乔骏挑个枪花,长|枪已横在手心,伸臂托付,一脸肃穆,“以后就是你的,记得枪在人在。我已同英国公商议好,今回上阵杀敌的只有乔家次子,现任宁远侯府世子乔骁一人。切记,所有功劳都是你一人所得,回京后即使对着祖父和父亲也要咬住这一点。”
乔骁接枪的手顿住,细长美目眯成一条缝,高扬声调,“大哥,你这是......恕我不能受。”
兄弟两人僵持在当地,乔骁紧接着劝说:“大哥,依你立的功劳回京后定能平反罪名,你可要三思而后行。”
乔骏俊颜上现出看破世事的通透,哂然一笑:“谋逆罪岂能轻易翻案,平反了又如何,我双目已眇,还能为家中换回丹回铁券?”
“家中无人怪你。”乔骁依实道出,世子的名头对他来说一种负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轮自己当宁远侯府的家。从小母亲教育他不要同大哥争抢,凡事都让着一头,乔骁也习惯事事以兄长为先。
正因为家中无人责怪,乔骏才加倍自责,冷声再道:“若你再不接,便是在埋怨大哥,怪我扔下重任让你担。”
安静许久后,手中一轻,乔骏似卸下千金重担,脊背不再挺直,自我解嘲,“大哥的眼睛不是今天才瞎,几年前我就瞎了眼。”
是啊,从他跟随定远侯世子去了郊外练武场,又去了东宫私会废太子,那时眼已经瞎了。识人不清,其后果和付出的代价太大,乔骏自觉一生也不能偿还。他是流放牢关的囚犯,不可能跟着大军回京。能出的该出的力也都全部付出,乔骏再无可用之处。
手轻轻抚过枪身,对上兄长常年把握汗水渗透的印记,乔骁合手握紧,不管幸与不幸,他都不能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