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净叹息一声,稍稍将目光从他面上挪开,“深情不寿。情若错付,执迷不悟,许有祸患。那人的脾性,也非良善,一旦被人触及底线,便不是今日容倾这般好对付了。老衲今日见你,只觉你气质出众,并非恶人,是以,便多嘴提醒你一句罢了。”
他嗓音略微缓慢,话语中也毫无锋芒,然而这话落得许儒亦耳里,竟如针尖一般狠狠的戳着他的耳膜,他的胸口。
何谓情深不寿?
又何谓情若错付,执迷不悟?
他许儒亦的感情,何来轮到这么个浑然不识的陌生人来插嘴甚至评判了?
许儒亦面色陡然大沉,落在悟净面上的目光也变得抵触冷冽。
“本皇傅看你也是出家人,怎能开口便打诳语。你不曾了解过本皇傅,不知本皇傅性情,更不知长公主与本皇傅之间的事,是以,既是未曾深刻入骨的看见与了解,便也无资格多加评判。今日因你为长公主解毒,是以本皇傅敬你几分,但若你仍是随意开口评判,故作好心,便也别怪本皇傅对你不客气。”
因着面前这人的话着实戳痛了心窝子,踩中了他连日来都抑郁无法的卑微与无奈,是以一时之间,心底的不甘与怒意层层起伏,情绪难以自控,是以对面前之人也非恭敬。
悟净也未恼,静静将许儒亦的所有反应收于眼底,只道:“老衲从不打诳语,但若你不愿听老衲之言,老衲也不会多言。终究是你们之事,老衲这出家人,自也是管不得太多,更也管不了。”
嗓音一落,不待许儒亦反应,他则将目光径直落在凤瑶面上,叹息一声,缓道:“家国之重压身,但终还是要体恤身子。若非他层层布控算得准备,长公主今日,许就当真性命受危了。”
凤瑶依旧软倒在许儒亦怀里,一动不动,起伏不稳的瞳孔,则紧紧的落在悟净面上。
她并未立即言话,而是脑中思绪盘旋,似如着了魔般一遍一遍的思量着悟净的话。
则是片刻,悟净不多呆,低声告辞,嗓音一落,缓缓转身,便踏步离开。
却是不待他走上几步,凤瑶便浑身一绷,低哑出声,“悟净方丈。”
这话一出,悟净下意识止步。
凤瑶满目深邃复杂的朝他脊背望着,“你方才口中所说的‘他’,指的何人?”
“长公主心如明镜,本能猜到,何来再问老衲。”悟净头也不回的出声,语气幽远绵长,卷着几许叹息。
凤瑶瞳孔越发一缩,“本宫并非猜得到,望方丈明示。也望方丈告知,这群黑袍之人,又是何人差遣来的?”
她紧紧的凝他,刨根问题。心底有层层的揣度四方而起,浓烈得令她承受不得,似有什么东西即将要彻底的破空而出,亦或是真相大白。
但不知为何,她却不敢往深处想,甚至也极是抵触往深处想。嘈杂凌乱之中,莫名的,她想要从悟净口中亲耳听到她心底怀疑的一切,从而,让她满心满脑的怀疑,彻底的,烟消云散,大石落定,一切,恢复平静,平静。
“这世间,除了那人,何人会如此在意长公主生死,甚至远在他方,鞭长莫及,都还能用尽办法的为长公主排忧解难,护你安然。”
悟净沉默片刻,终是回了话,这话一落,缓缓回头朝凤瑶望来,“你与他之间,既是情深,便不该被表象所迷,有些事,需用心来看,而非用眼。那人虽处处不堪,阴冷无情,但对长公主来说,终还是可取。”
这话入耳,凤瑶瞳孔大颤,骤然之中,眼底深处漫出了怒意。
“既是情深,便不该背叛!本宫也不曾料到,便是到了现在,悟净方丈也会为那人说好话。”
悟净眉头一皱,“老衲仅是在言道实情罢了。那人被仇恨所扰,进攻大盛,且还要进攻大英,如此野心勃勃,生灵涂炭之事,老衲自是谴责,甚至,抵触。但若论那人与长公主之间的事,老衲也能亲口与你承认,那人,绝非不堪,而是,太过情深。是以,一码归一码,他何处是好,何处是坏,老衲仅是平心而论罢了,算不得替他在长公主面前说好话。但若长公主对他有何抵触,有何误会,便也望有朝一日,长公主能让他好生站在你面前,事无巨细的解释。只是,这一切误会剥开的前提,需那人还活着。就不知,大盛易攻,大英则不易拿下,一旦与大英正面交锋,那人,是否还有命在了。”
嗓音一落,摇摇头,叹息。眉头间也郁结着浓浓的无奈,却也仅剩摇头与叹息,无可奈何。
“少在这里胡言乱语。出家人便该有出家人的……”
眼见凤瑶浑身颤得越发厉害,许儒亦面色大变,心口的恼怒与忌恨,越发高涨。
是的,忌恨。
忌恨悟净口中的那人,忌恨,那人为自己怀中的女子所做的一切。
他心绪上涌,一股股恼怒欲朝悟净全然宣泄,却是后话还未道出,凤瑶便出声打断,“许儒亦!”
瞬时,他瞳色一颤,噎了后话。
凤瑶继续嘶哑低沉的道:“你身子受伤,且先入宫让太医为你好生诊治。”
许儒亦眉头一皱,神色起伏不定,“长公主……”
却是后话仍就未出,凤瑶已强行从他怀中挪身出来,低哑威仪的道:“入宫去!”
短促的三字,似是情绪不稳,又似是决绝坚持,许儒亦心底大起大浮,思绪狂澜,却也仅是片刻,终还是强行按捺心绪,妥协下来,黯然嘶哑的朝凤瑶道:“是。”
短短一字,再无多言,莫名的,也破天荒的不愿多言。
待得嗓音一落,便兀自从地上爬了起来,强行稳住前胸伤势的疼痛,缓步往前,便是有兵卫细心恭敬的上来搀扶,也被他一把推开,而后足下的脚步越发加快,不久便强行登上了马背,不顾众人担忧与劝慰,策马走远。
许儒亦终是在她面前暗暗的发了脾气,凤瑶心如明镜,一切了然。
只是如今,心绪本是凌乱,是以也无心将许儒亦记挂在心,她仅是蓦的回头过来,再度将目光凝在了悟净身上,沉默片刻,低哑发紧的问:“司徒凌燕呢?”
这话一出,悟净方丈似是松了口气,那双漆黑幽远的瞳孔,也似突然间释然与松懈开来。
“长公主终是问起她了。”
他怅惘的回了一句,瞳孔迎上凤瑶的眼,继续道:“在长公主离开曲江营地不久,颜墨白便将大盛大公主,赐给了军中副将高良。”
凤瑶浑身一颤。
悟净深眼凝她几眼,继续道:“大盛边境的关卡并不好入,但有司徒凌燕辅助,入关之中,大周不曾损兵半毫,后攻打大盛国都,颜墨白以大盛大公主为饵,乱大盛太子之心……”
“后来呢?”
凤瑶满心发紧,心口发僵发硬,脱口的嗓音嘶哑得不成调子。
悟净稍稍将目光从她面上挪开,幽远的瞳孔静静落在别处,沉默片刻,才道:“后来,司徒凌燕不甘被颜墨白利用驱使,自行撞了城墙,如今是死是活,老衲,也就不清楚了。”
是吗?
当初在曲江之边,颜墨白那般与司徒凌燕谐和恩爱,那般为了司徒凌燕嘲讽她姑苏凤瑶。到头来,他逼走了她姑苏凤瑶,转而,却将司徒凌燕送给了副将高良?
怎么会!
怎么可能!
那厮当初不是还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司徒凌燕,不是还因着司徒凌燕不愿对她姑苏凤瑶妥协吗?怎如今,事态竟是如此逆转,逆转得击人心脉,层层震撼不平。
“当初在曲江时,颜墨白与长公主决裂,那般境况之际,长公主可有想过,你与颜墨白之间,仅是误会?亦如,那颜墨白啊,会因顾及长公主安危,是以才刻意伤你心,让你决绝离开?又或者,是为了护大周兵卫,从而不得不与大盛大公主虚以逶迤,致力将攻打大盛的伤亡降到最低?那人所行之事,历来都是三思而量,步步为赢,绝不会鲁莽行事,但若论鲁莽,也仅是当初救长公主时极为鲁莽,满身重伤,差点丧命。是以,他既能为了长公主不惜丢命,又如何,会舍得伤长公主心意,与你决裂?若非……”
“别说了!”
不待悟净将后话道出,凤瑶已颤着嗓子极是嘶哑起伏的道了话。
悟净神色微动,下意识噎了后话,叹息一声,“倒是老衲忍不住多言了。”
凤瑶静坐在原地,并未回话,面色与神色层层摇晃不稳,待得许久许久,她才不敢再多想,刻意的将所有心绪努力的压下抛开,抬头瞅了瞅略微暗淡的天色,话锋一转,“颜墨白之事,此事暂且不提,也不想多提,但是非究竟如何,本宫自会去度量。而今,本宫还有一事,需悟净方丈帮忙。”
“何事?”
悟净低声问。